建极殿的血腥气还未散尽。
御书房内,烛火却烧得比任何时候都旺。
巨大的北方疆域图铺满了整面墙壁,云州城的位置,被人用朱砂笔画了一个刺眼的叉。
皇帝赵乾站在地图前,一言不发。
他换下了常服,重新穿上了龙袍,仿佛只有这身沉重的衣物,才能支撑住他的身体。
地上跪着一众朝廷重臣。
兵部尚书秦峰,户部尚书,几位手握京畿兵权的宿将,还有内阁仅存的几位大学士。
无人敢抬头,也无人敢出声。
御书房里只有烛火爆开的轻微毕剥声。
不知过了多久,赵乾终于转过身。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像刀子一样。
“兵部,拿出章程来。”
声音不响,却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兵部尚书秦峰,这位刚在宴会上被顾青山气得发抖的老将,此刻脸上已没了血色。
他膝行向前一步,从袖中取出的不是作战方略,而是一本账簿。
“陛下。”
秦峰的声音沙哑。
“这是户部刚刚连夜核算出的国库存银。”
他将账簿高高举过头顶。
一名小太监快步上前,接过账簿,呈到御案上。
赵乾没有看。
“说。”
秦峰深深叩首。
“南方大旱,为救百万灾民,国库已空。”
“抄没杨逆家产所得,尽数投入了南方水利善后。”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绝望。
“如今国库能动用的现银,不足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
这个数字一出,几位大学士的身体都晃了晃。
秦峰继续说。
“若要出动二十万大军北上,单是粮草、军械、马匹、开拔饷银,首月耗费便需白银三百万两。”
“这还不算后续的抚恤、犒赏,以及填补云州防线的巨大窟窿。”
“陛下,要钱,没钱。”
秦峰说完,将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御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三百万两与三十万两。
这是一个任何计谋都无法弥补的天堑。
赵乾的拳头在袖中攥紧,指甲陷进了肉里。
他压下胸中的火,目光转向那几位佩剑的将军。
“钱的事,朕来想办法。”
“朕现在问你们,谁,敢为朕挂帅出征?”
此言一出,几位身披重甲的大将军,头垂得更低了。
室内一片死寂。
赵乾的目光,落在了资历最老的大将军,镇国公李元身上。
“李爱卿,你久经沙场,用兵老成,可愿为朕分忧?”
李元满头白发,他颤巍ながら地抬起头。
“陛下,臣……臣年近古稀,一身伤病,只怕有负圣恩。”
“长途奔袭,臣的这把老骨头,怕是撑不到边关了。”
赵乾面无表情,移开视线,看向另一位。
“张将军,你正当壮年,素有勇名。”
那位张将军身体一震,连忙叩首。
“陛下,京畿卫戍,乃国之根本,臣不敢擅离职守。”
“若臣带兵北上,京师空虚,恐有宵小作祟。”
又一位将军不等皇帝点名,主动开口。
“陛下,蛮族十万铁骑,其势正盛,我军仓促北上,乃是以卵击石。”
“臣以为,当务之急,应派使臣前往斡旋,以和为贵,暂缓其兵锋,为我朝赢得喘息之机。”
“对对对,王将军所言极是!”
“先议和,再图后计!”
几人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纷纷附和。
推诿,扯皮。
一个说老,一个说走不开,一个主张议和。
就是没有一个人,敢说出那个“战”字。
赵乾看着他们。
看着这些在京城里养尊处优,府邸一座比一座阔气,小妾一群比一群年轻的大梁将军。
他忽然想笑。
“蛮族的铁蹄已经踏碎了朕的城关,而朕的将军们,却还在计算着自己的羽毛会不会被风吹乱。”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将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赵乾笑出了声。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冰冷与失望。
“好!”
他走下御阶,一步步来到众人面前。
“好一个兵强马壮的大梁!”
“平日里,向朕要钱要粮,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边军枕戈待旦,将士嗷嗷待哺。”
“怎么,事到临头,朕的刀就不利了?朕的兵就不能战了?”
他走到主张议和的王将军面前,盯着他的眼睛。
“议和?拿什么去和?”
“拿云州城三万将士的尸骨去和?”
“还是拿我大梁的岁币,去喂饱那头吃人的饿狼?”
王将军被他看得浑身发抖,汗如雨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乾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
“国难当头,竟无一人是男儿!”
怒吼声在御书房中回荡,震得烛火摇曳。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身体筛糠般颤抖。
“陛下息怒!”
“息怒?”
赵乾惨然一笑,转身走回御案后,脸上满是疲惫。
他看着这群文恬武嬉的将帅,看着这空空如也的账本,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就在这极度的愤怒与失望中,一个荒诞的念头,毫无征兆地窜入他的脑海。
他想起了几个时辰前,在建极殿上。
那个醉醺醺的身影,那些被所有人斥为疯话的言论。
“裁军!把边军裁掉八成!”
“一个兵,发十个兵的饷!他们能不给您卖命?”
“打仗,靠的是花钱!没钱,打什么仗?”
“治军的根本,就一个字——省!”
当时听来,只觉得荒唐可笑。
可现在,当“没钱”、“没人”这两座大山压在头顶时,这些疯话,却像是一道微弱的光,撕开了他脑中的绝望。
省钱。
精兵。
赵乾的指尖在御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他看着地图上那条漫长而脆弱的防线,又想起了顾青山那句“处处设防,等于处处不防”。
或许……
这个念头一生根,便再也无法遏制。
赵乾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怒火与失望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他对着殿下那群还在发抖的臣子,疲惫地挥了挥手。
“都退下吧。”
众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御书房。
转眼间,殿内只剩下皇帝和贴身的大太监。
赵乾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如墨的夜色。
“传顾青山。”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明日一早,朕要见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