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把清风山的山脊染成熔化的黄金,山脚下的小溪就先闹开了锅。溪底的鹅卵石被水流磨得如同一枚枚暖玉,阳光一穿,碎光在石上晃得人眼晕。
偶有五彩的溪鱼跃出水面,银亮的鱼鳞沾着水珠,“啪嗒”落回水里时,还溅了李心一脸——可这仙境似的场景,偏生被他这“煞风景的”毁了个干净。
李心蜷缩在溪边草丛里,十三四岁的年纪,枯瘦无比。脸色白如当宣纸,嘴唇干裂,只剩孱弱的呼吸,带动胸口每一次起伏。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冰凉得跟揣了块冰,浑身软得提不起劲,只能眼睁睁看着溪水里的鱼群围着一颗落水的野果打转。
“这是……哪儿啊?”李心的意识在崭新的世界里飘来飘去,却毫无头绪。
他想起前世的日子,打记事起就待在那座高墙院里,墙高得望不见顶,天空小得让人窒息。院里的孩子都嫌他是“病秧子”,没人愿意跟他玩,他只能躲在角落看他们嬉闹,连说话都得小声小气。
唯一陪他的,是那个痴迷留声机的怪老头——老头总抱着那台黄铜喇叭的留声机,转起来“吱呀吱呀”响,里面淌出的不只是音乐,是老头口中“光阴的声音”,能把十年岁月卷成细沙。
“怪老头……”李心无意识地呓语,喉咙干得发疼,眼角忽然有点发潮。他记得自己咽气前,老头蹲在床边盯着他胸口发呆,眼神里有怜悯,有不舍,还有许多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正琢磨着,胸口忽然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李心低头一瞥,透过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能看见淡蓝色的纹路在轻轻起伏。
那纹路像某种神秘的符咒,形状奇特,关键节点上的弯钩图案竟像活的,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扭了扭,透着股诡异又莫名安心的气息,而他的意识不知不觉间随之沉沦。
————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山涧的清泉滴落,打破了这死寂:“师父,这个人是死了吗?”
说话的是个身着青衣的小道人,他约莫十二三岁,眉清目秀,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水,不含一丝杂质。
此刻,他左手捧着一片新鲜的莲叶,莲叶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在晨光中闪烁着,右手轻轻托着少年的下颌,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脸上满是担忧,可他的动作却如从少年脸颊滑落的水迹一般,显得那么无力。
唉......
一旁的紫衣老道人发出一声长叹,一声叹息包含着岁月的沧桑和对生命的感慨。
他须发皆白,长长的胡须垂在胸前,像一挂雪白的帘子,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每一道纹路里都仿佛藏着一个故事,眼神却深邃如古潭,能看透人心。
他沉吟道:“此子脉搏生机已然式微,生死不过须臾耳。”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
“可是看他年纪似我一般,却不似我一般幸运,弟子实在可怜他......”小道人语气沉重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同情。
或许是此次随师父游历期间,目睹了太多人间的残酷事实,让他心生恻隐,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不忍。
“善。”老道人闻言,皱缩的眉眼随着白眉舒展开来,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宠溺地摸了摸小道人的头,动作轻柔,“所幸山门离此不远,不妨捎上此子,生死便看其造化了。”
“多谢师父!”小道人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之色,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点燃了两盏小灯,连忙应道,语气中满是雀跃。
......
清风山,白鹿观。
这座道观隐藏在清风山的深处,依山而建,巧妙地与周围的自然景致融为一体,仿佛从一开始就生长在那里。
观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白鹿观”三个大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道家的清逸之气,仿佛能从中感受到道家的淡泊与宁静。
“呜~呜呜~”
“嘀嗒~嘀嘀~”
“当~当当当~”
“嘀嘀哩嘀~嘀嘀~”
一阵奇特的声音在观中响起,婉转悠扬,摄人心神。
那声音忽而激昂澎湃,如千军万马奔腾,直刺苍穹,仿佛要冲破天地的束缚;到得至巅却又急转而下,似要俯冲人间,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却在将要坠地时,伴随着钟鼓楼传来的闷雷般的钟声,最终戛然而止,余音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留...留声机...留声机......”在寮房的矮床上,沉昏已久的李心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手指轻轻抽搐着,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小施主,小施主。”持汤端药的青衣小道人听到声音,心中一喜,急忙放下药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蹲靠在床边轻声呼唤,语气中带着关切,“六神?小施主何故六神不安?”
李心的眼睛总算在晨钟暮鼓声中缓缓打开,那双眼依旧带着浓浓的疲惫,眼神涣散。
屋内沉寂的空气被他两眼无神的呓语打破:“刚才...是什么...声音...”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
“小施主。方才声音乃道观的钟鼓楼发出。确有洗涤心神之妙。”小道人轻轻将李心扶靠起来,动作小心翼翼,在他背后垫了个软枕,让他能舒服一些。
“不...不...不是钟鼓声...”李心想要摇头,可脖颈却像是失去了知觉,沉重无比,只能艰难地转动一点点,眼神中带着一丝固执,他确定那不是钟鼓声。
小道人略一沉思,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回想刚才的声音,试探着问道:“小施主说的可是方才玉皇殿的祭祀声?”
话音刚落,李心便又靠着墙壁昏睡了过去,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
破晓时分,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淡淡的霞光如颜料般在天空中晕染开来。
清风山仿佛披着一层薄薄的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山林与道观,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美感。
山门前的广场上,传来稀疏清脆的晨练声,那是道士们在练习拳法剑法,拳脚与兵器破空的声音“呼呼”作响,以及脚步声“踏踏”,在宁静的山谷中回荡,别有一番韵味。
三清殿内,十数位道士正盘腿坐于蒲团之上,他们身着整洁的道袍,颜色素雅,手持泛黄的经卷,经卷上的字迹古朴而庄重,口中诵念着古老的经文。
经文的声音低沉而悠扬,如清泉流淌,洗涤着人的心灵,在殿内盘旋回荡。晨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他们身上,给众人的神情更添了一丝虔诚与肃穆。
直至晨钟声起,那悠长的钟声仿佛一道指令,诵经声才缓缓停歇,宣告着早课的结束。
“早课已毕,且去用膳吧。”一位紫衣老道人士站起身,声音洪亮。
“诺!”众人齐声应道,声音整齐划一,而后恭敬地执礼,鱼贯退出殿外,脚步轻盈,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
“清风。”这时,紫衣老道人叫住了正要离开的青衣小道人。
“弟子在。”清风转身,恭敬地执礼回应,腰弯得很低,神情恭敬。
“用膳结束且带他熟悉四周。病愈之人不可久困于室。”老道人吩咐道,语气平和。
“诺。”清风应道,心中记下了师父的吩咐。
......
“小施主病居之处乃寮房,寻常师兄弟六人共居一室。观内现有八处寮房,却也是大半闲置。”清风一边走,一边向身旁的李心介绍着。
“嗯......”李心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有些虚弱,大概走了百八十步后,他便有些体力不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寻着一个树桩缓缓靠坐下来,双手支撑着脑袋,显得有气无力,脸色也白了几分。
“此处乃合药堂,乃本观炼药炼丹重地,唯每月十五观内弟子方可于此处领取丹药。”清风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建筑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敬畏。
李心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建筑的地上刻着几条积灰的刻纹,似某种阵法的印记,透着神秘。
大门是用深紫色的朽木制成,显得古朴而厚重,墙体由青砖垒砌,透着几分肃穆。
然而,此时却有十数位道士三三两两地走了进去,他们或手拿斋食,或彼此低语,更有甚者嘻嘻哈哈地与旁人勾肩搭背,丝毫没有把这里当成重地的样子,与清风所说的“重地”显得格格不入。
李心木然地看回青衣小道人,眼中满是疑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呃呃...穿过此处回寮房不失为一条捷径...可省百八十步距离...反正小道是每月十五方敢进入此地的...”清风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脸颊微微泛红,眼神有些闪躲,像是怕被少年看穿什么。
“哦~”李心回以一个白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了然,而后支撑着树桩起身,继续前行,脚步依旧有些蹒跚。
前行约莫一里地,映入两人眼帘的赫然便是斋堂。
斋堂的屋顶是青灰色的瓦片,屋檐下挂着几个红灯笼,增添了几分生气。
有一位道士提着食盒从里面走出来,他看到清风和少年,便径直走了过来。
“清风师兄可是欲去用膳?不过斋堂用膳时间已毕......”来人看似比他们二人年长几岁,眉眼狭长,五官阴柔,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这..这可如何是好...我是无妨,只是这位小施主大病初愈......”清风略显焦急地说,眉头紧锁,为少年的身体担忧。
“诶,师兄莫急,昨日张员外祈福消灾所供奉的吃食尚置于客堂,据说种类极多,干果水果、糕点熟肉、糖水蜜饯应有尽有......”那道士笑着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引诱。
“清一师弟切勿再言,清风安敢做出偷食香客贡品之事。”清风严肃地拒绝道,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对于道观的规矩,他坚守不移。
清风话音刚落,一阵不合时宜的“咕嘟”声便响了起来,“咕~咕咕~”那是李心的肚子在抗议,声音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
“嗯......”李心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下意识地附和了一声,隐藏在衣服下面的右手紧紧地掐着肚皮,显然是饿极了,那饥饿感如潮水般袭来,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师兄,劫富济‘贫’之事岂能叫偷呢。”清一深深看了一眼少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清一先回了。”临走时,他从食盒中取出两个杂粮馒头放在清风手中,动作自然。
“前方便是客堂了,用于接待之所。乃镇上香客捐建,所以略显俗气了些。内部有十数偏厢,可供人下榻。”清风回头对李心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歉意,似乎觉得这客堂配不上道观的清雅。
“嗯...嗯。”李心嘴里嚼着杂粮馒头,因为吃得太急,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费了好大劲才得以下咽,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
清风看着他的样子,犹豫了一阵,眼神在李心和客堂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果断道:“小施主,你跟我来!”
“嗯...啊?”李心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清风要带自己去哪里。
很快,一座辉煌大气的建筑出现在眼前。
精致的雕梁画栋,上面雕刻着龙凤呈祥、八仙过海等图案,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上面跳下来一般。
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反射出璀璨的光芒,照亮了整个道观,显得格外气派。堂前的匾额上,书写着三个笔力遒劲的大字——心安堂。
“这...叫俗?”李心看着眼前的建筑,被这奢华的景象惊呆了,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眼中满是震惊,他实在无法将眼前的建筑与“俗气”二字联系起来。
“福生无量天尊...小道这就带施主劫富济贫去!”清风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像是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求庇佑,而后带着李心偷偷溜了进去,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