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高太后如此恼怒,先前她听了聂元生的建议,要把同昌公主嫁到南齐去做妃子,就是为了在不损及自己贤德宽厚名声的前提下,把她深为厌恶的薄太妃和同昌公主都打发了,为了让此事能够更冠冕堂皇,甚至派了使者去南齐同秋皇后接洽,要秋皇后那边说动南齐的承平帝来提亲——这样,高太后把年少美貌的同昌公主嫁给年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承平帝,就可以说成是为了大梁,并且,承平帝的身份也不算辱没同昌公主,正是叫高太后既解了当年的心头之恨,又不落苛待先帝宠妃爱女的名声。
不想如今秋皇后却在信笺里委婉却坚决的拒绝了这个要求,甚至表示封贵妃她自会打发,并不劳高太后操心,高太后一则觉得被拒绝了没面子,二则担心自己派去使者与秋皇后商议,虽然当初刻意没用亲笔书信,但使者是自己甘泉宫的人,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固然没能能把她怎么样,恐怕坊间又要议论自己了……
聂元生被她这么劈头盖脸的责备了一番,却并不慌乱,凝神一想,便道:“臣知太后心中所虑,但臣如今却知道秋皇后为何要拒绝太后的提议……太后且放心,别说秋皇后手中并无太后书信之物,单凭一个使者又能证明什么?而且秋皇后之所以拒绝,正因为她心有所惧,又怎么会还敢污蔑太后清誉呢?”
高太后皱眉道:“她为何要拒绝?”
“秋皇后却是以为太后派了使者过去,提到要以同昌公主为承平帝妃,但一无太后书信,二无信物证据,只有一个太后心腹过去空口而论,她岂能放心?”聂元生面容平静的道,“不放心之下,自然不免要多想——太后是去年派使者去的,固然来回路途遥远,但使者至今才还,恐怕秋皇后正是在犹豫,皆因猜测难定的缘故……”
见他说了这么半天还是云山雾遮的,高太后就不耐烦了:“你且把话说清楚。”
“臣遵懿旨。”聂元生淡然一笑,拱手道,“这是因为秋皇后担心,太后所派使者并所言之事,乃是我大梁的计谋,为要名正言顺的出兵南齐之故!毕竟南齐的承平帝与封太后虽然都偏心着封贵妃与封贵妃所出之子,但秋皇后乃是承平帝之父所喜,娘家也非南齐寻常门第,太子久在储位,地位稳固,那封家意图夺储,未必能行……这样,秋皇后虽然还在敷衍着封家,但也已经将南齐的天下看成了自己母子的产业,相比一个封贵妃,总是我北梁威胁更大!”
高太后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道:“真真是胡言乱语!哀家只说将同昌送去为妃,那秋皇后怎的就想到了我大梁会攻打南齐?”
聂元生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其实这都是凑巧,去年臣向太后进言之时,武英郡公尚且不曾归还三十万营州军……但算着太后所遣使者抵达南齐都城、见着秋皇后时,应是武英郡公堪堪抵达邺都并觐见陛下、归还大军之际!使者将太后的意思转达给秋皇后之后,秋皇后总要留一留使者,也仔细斟酌一下,若这个时候就收到了细作传回的武英郡公归还军权的消息……这……何况这回武英郡公军权归还的突然,莫说南齐,便是我大梁朝中也是吃了一惊!
“南齐自然更加惊讶,他们自然不会相信武英郡公乃是忽然就归还军权——并且连族人都带到了邺都!”聂元生见高太后紧紧皱眉,就又解释了一句,“既然不是忽然,那就是早就有所预备,指不定,军权早就开始向朝廷移交了,否则武英郡公为何会连族人都带走?南齐自然以为,这是早有预谋!”
高太后总算明白了过来,沉吟道:“所以南齐的秋皇后认为,营州军早已归还给了我北梁朝中,那么我大梁境内,已无私家所占兵马,皆为天子所有,很有可能会趁着营州军新还,一鼓作气,攻打南齐?”
聂元生点头:“太后所言甚是!”
“但这也不对呀!”高太后对政事一向就不怎么懂,但总是跟着先帝从济渠王争储时过来的人,当即就疑惑道,“威烈伯去营州整顿营州军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据说一直就不大顺利,这个消息在我大梁也不是什么秘密……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攻打南齐?何况还有辎重之类……”
“辎重的话,臣闻营州军中辎重本就不少,至于威烈伯统帅营州军并不顺利,恐怕秋皇后是以为,这是我大梁故意传出的假消息,用在迷惑南齐了。”聂元生叹了口气,道,“这却是误会一场!”
高太后半晌没说话,顿了许久才道:“哀家晓得了。”
又问,“那如今同昌的婚事……”
“太后何不如此。”区区一个同昌公主,聂元生尽有办法对付,当下含笑道,“太后从即日起称病,陛下孝顺,必当亲自过来侍奉汤药,臣再劝陛下为太后祈福,陛下尚且如此,安平王、广陵王、长公主并高阳王岂能落后?那么同昌公主又怎能躲避呢?”
高太后皱眉道:“祈福?”
“等同昌公主也跟着祈福了,太后使人宣扬同昌公主有意出宫专程为太后祈福,等谣言沸沸之际,太后再传公主至和颐殿,当众劝阻其行……届时,同昌公主难道能说她并无这等孝心吗?”聂元生不以为然道,“太后总是她的嫡母啊!”
“这个法子……”高太后还是不满意,“哀家若是病的日子不长,自然谣言不及传播,若是病短了,那皇长子若还继续养在和颐殿里,恐怕有人生疑啊!”
聂元生就知道重视贤德名声的高太后一定会有此一问,当下含笑道:“若是从前,臣自然不会给太后出这个主意,但如今,太后嫡亲的甥女贵为右娥英,虽然右娥英年轻,但臣想皇长子身边本也有专门的人伺候的,在右娥英处住几日又何妨?”
高太后斟酌再三,到底觉得薄太妃和同昌公主实在是碍眼,加上去年薄家、崔家也委实欺人太甚,便点了头:“哀家自有处置,你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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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元生回到宣室殿,问清楚了姬深正在东暖阁,便径自而去,到了外头,但听一阵阵脆笑传出,声若银铃,悦耳异常,小内侍进去禀告,不多时出来召了聂元生进去,就见姬深披散着衣襟踞座在上,膝前半跪着御女林音灼,方才那阵笑声想来就是她所发了,此刻林音灼正端着一盏色如琥珀的琼浆递到姬深唇边,眼波却比酒色更媚人。
榻上斜靠在姬深背上的却是世妇云氏,纱衣半遮,面色酡红,仿佛有些不胜酒力,听到姬深饮下琼浆,叫聂元生免礼的声音,忙低呼一声,掩住香肩。
聂元生目不斜视的坐了,一个沉默的宫人上来给他斟上一盏茶,他眼角瞥见,却正是从前在东暖阁里很住过一段时间的龚初一,眉宇之间稚气未除,依旧清丽,却显出几分死气沉沉来,对姬深当着自己的面宠爱旁的妃子,表现得极为漠然平淡——果然比从前动不动就拈酸喝醋大方了……
姬深见云盏月惊慌着嗔自己,笑着叫她们退去内室,这才问:“什么事?”
“太后方才召见臣,臣回禀了太后之后,倒是有些想法。”聂元生心平气和的道,先将算计同昌公主的事情说了一遍。
姬深就很不以为然:“母后太过拘泥贤德的名声,其实依朕来看,不过是先帝的一个妾并一个庶女罢了,薄家、崔家也是皇家的臣子,算什么东西?当初薄家、崔家反对你尚主,朕看你也不情愿,这才没说什么,不然,自古女子出嫁,从父从兄,轮到外人插什么嘴?何况是公主!”
就道,“为了这么两个人,竟还要闹到南齐去,母后既然如此厌她们,朕替母后尽了这份孝心也罢。”
“陛下打算怎么做?”聂元生问。
姬深哼了一声:“就说朕梦见了先帝甚为寂寞,非常想念薄氏,叫薄氏下去陪着先帝!至于薄家么,嗯,母后厌他们,朕也不想给他们太多便宜,随便下道圣旨下去褒奖下,回头若是母后还不痛快,再寻个借口治了他们的罪就是!同昌嘛……就依你所言,叫她出宫去给先帝祈福,若是薄家、崔家还有话说,正好可以拿他们拦阻公主行孝治他们之罪!”
聂元生咳嗽了一声,道:“陛下这法子好,奈何恐怕太后担心坊间议论是太后亏待了薄太妃与同昌公主啊!”
“圣旨出于朕,关母后何事?”姬深道。
“恐怕坊间会认为圣旨是太后授意。”聂元生道,“太后心结于此,如之奈何?”
姬深对高太后的生怕被人说了不贤德这点实在头疼,就道:“那么只能依你所言之法了?”
“其实薄太妃也好,同昌公主也罢,究竟不过是小事。”聂元生沉吟道,“臣来却是为了方才回太后话时想到的一事……就是武英郡公忽然带了族人赶到邺都的缘故!”
姬深道:“先前你不是说……”
“秋皇后这次以为大梁有南下之意,故此不敢接受同昌公主为妃,生怕大梁会籍着同昌公主生出是非……虽然拒了婚,但,南齐也必定不肯懈怠,必要谨慎戒备,以防备我大梁!”聂元生截断他的话,含蓄的提醒道,“原本威烈伯在营州就不太顺利了,如今……陛下还当加恩武英郡公啊!”
姬深眯起眼——他想起了从前聂元生几次提醒苏平用心不轨,沉吟片刻,忽然豁然开朗,脱口道:“他忽然携族人来邺……”
聂元生咳嗽起来,目光扫向内室,姬深警觉,立刻吩咐龚初一:“初一,先叫她们回去罢。”
半晌后,衣裙整齐,但面上潮红未褪的云世妇并林御女走了出来,不忘记幽怨的朝姬深一瞥,这才恨恨瞪了眼聂元生,袅袅退下了。
聂元生这才肃然道:“先前燕郡平定之后,臣自问未曾在武英郡公跟前露出什么,何况臣不过区区六品中书舍人,即使为陛下近臣,那武英郡公焉能将臣放在眼里?”
他先提自己官卑,但却是姬深近臣,苏平看不起自己,无疑是看不起姬深了,姬深不觉皱起眉来,就听聂元生继续道,“便是臣对武英郡公不够尊敬,恐怕武英郡公也不会认为臣有使苏家遭遇陛下之怒的能耐……而后武英郡公奉诏入邺,觐见陛下,却迟迟而至,竟将族人皆带了来!臣算了算他所携带之人动身收拾所需要的时间,恰是在知道燕郡之事后开始方成!”
姬深眉头皱得更紧,聂元生缓缓道:“燕郡的郝氏、展氏已经覆灭,是否与武英郡公私下有所往来,如今武英郡公至邺都,也不必远究了,只是……秋皇后忽作此想,臣以为,武英郡公之所以忽然归还军权,怕也有此意!”
“嗯?”
“臣所料不差的话,数日之内,威烈伯必有急件从营州而来,言南齐异动……”聂元生哂道,“原本营州军还未完全归服朝廷,陛下请想,这个时候,武英郡公焉能不被安抚?焉会有所危险?”
他摇着头道,“武英郡公看似携族人来投,又交还兵权,乃是对陛下对朝廷的绝大信任,却步步都留后手,实则根本不相信陛下,之所以来投,无非是为了形势所迫,若不再交还兵马,朝廷也断然容他不下的缘故!”
姬深此刻对苏平的识趣的满意完全烟消云散,只觉得苏平其人委实奸诈可恨,皱眉道:“子恺,你可有打算如何处置这老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