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小琴愣得彻底。
其实她这样变装赶路,不过是为了躲开那些追着她索要《兰陵入阵》的江湖人。而那一本《兰陵入阵》,几年前她就全篇默写出来,交给了宇文昙。
她没想到宇文昙还会亲自出马,来捉自己。也没料到自己这一番严谨的连续变装,再加上日夜不停的赶路,还会有人能踩上自己的行踪。
可是宇文昙这般急吼吼地来捉她干什么?
肚里的孩子生出来了,《兰陵入阵》交给他了,王妃之位让出来了,她对他而言,已经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人了!
“……”
她戴着人皮的面具,用一张陌生的面孔,一种陌生的眼神看他。
“……”
宇文昙一动不动,大睁着眼瞪着她,仿佛她不是人,而是什么祸害人间的妖魔。
她骑了几天的那匹马,已经被宇文昙一掌打倒,此刻正扭着脖子在地上挣扎,俨然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这一招,她曾见宇文昙在战场上对敌方将领用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么。呵呵,她又不是重要人物,三军将领,杀鸡焉用牛刀,这一次他也失策了。
“你还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还是在我走之后,王府里少了什么,你专程来缉凶抓贼的?”她冷冷发问。
直接绕过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不知道我是谁”的谈话阶段,宇文昙不会平白无故地跑来千里之外,袭击一个陌生书生,除非是明了了书生的真面目。
况且宇文昙也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对着她的时候,他的话尤其得少。
“……”譬如此刻,他除了狠狠瞪她,对于她的问话不做置评。
“还是你觉得我知道你太多秘密,不放心我带着秘密离开,想把我变成一个死人?”她又问。
“……”宇文昙重重喘了两口气,后退一步。
她冷笑一声,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还没找到能帮你弹《兰陵入阵》的人,因此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对吧?可是真的很抱歉啊,当年师父没教完我就仙游了,我是真的弹不了。”
当年学《兰陵入阵》之前,师太给小琴一把匕首,让她把掌心的手筋割断,用断掌弹奏。小琴很珍惜自己的一双玉手,下不了这个狠心,因此竟拒绝了师父的传艺,第二夜师父就死了。
“……”宇文昙依旧无言。
“不过几位师姐随师父的时间长,学得更刻苦,或许能帮上你的忙。”她转念又道,“哦,莫非你是找我要云雾山守护阵的阵图?这个我也帮不上忙,布阵的是其他门派,我们乐施水阁没有阵图。”
“……”
“入山的解瘴气的药,我倒是会做,”她自顾自的说,“你想要的话,我把配方留给你——蒲公英、白头翁、穿心莲、鸦胆子各三钱,青黛、贯众、蛇舌草、马齿苋各两钱,金银花、连翘、紫花地丁、山豆根各一钱。这是汤剂药方,想做丸药找个好药师另配即可。”
“……”
宇文昙不知是否赶路太久的缘故,面色煞白吓人,两只眼睛瞪得也很吓人。
他维持着目瞪口呆的神情,半张着口,一下一下的喘息声,连对面的小琴都听得见,可就是听不见他的回应。
这样自说自话,跟一个人自言自语没有区别。她皱了皱眉,冷冷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
“你想杀我,现在就动手吧。”她袖手而立,除了她的这条命,好像没什么可以让他拿走的了。
“……”
宇文昙用一种类似惊恐的表情,直勾勾瞪着她看,眼底分明有一层泪光。
她也不甚意外,就算一只鸟养了五六年,死的时候也难免感伤。她用六年时光换得了战神毓王的一滴泪,是否应该与有荣焉?
等了片刻,宇文昙还是只会拿眼瞪人,好像对面站着他的隔世仇人。她回瞪他,他也没什么反应。
她等得不耐烦,问他,“是你动手,还是季青他们替你动手?”
他动了动唇,好像在叫她的名字,“琴……”声音放到喉头深处就又收回去了。
又与他瞪视了片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当然,今日的宇文昙也不太正常,这一种呆滞到底的神情,从未见他摆在面上过。
当然,她不会认为这是由于自己离开,令宇文昙异常生气的缘故。
她已经被榨干了最后一分利用价值,就算她自己绞尽脑汁去想,要再翻出一分两分能吸引宇文昙目光的利用价值,也着实想不出了。
好吧,她承认她是个逃兵,因为斗不过韦棋画,孩子归了韦棋画,没了孩子,她也无法再有孩子,什么筹码都不存在,所以她认输了。在性命不保之前,她逃走了。
姐姐韦棋画就不同了,就算什么都帮不上宇文昙,也谈不上什么利用价值,只要简简单单一个人,妖妖娆娆的摆在那儿,让宇文昙疼爱就够了。
这就是兵卒和军师的区别,如果把宇文昙比作刘玄德,韦棋画就是能让他三顾茅庐的宝贝军师,而她韦墨琴不管怎么费尽心机,冲锋陷阵,也不会是他的卧龙凤雏,不过一兵卒耳。
现在她又当了逃兵,身为将军的宇文昙当然无法接受,当然要用最严厉的手腕惩处她!
“你想怎么杀我?还是要我自裁?”她直截了当地问,“自裁对吧?我当然不够格弄脏你的方天画戟,那烦请借你的匕首一用。”
“……”
她见宇文昙腰间佩了匕首,伸手问他要,他往后一缩。
她皱眉了,冷冷道:“你再不动手,我可要走了。”
言罢转身,慢慢挪着步子,小腹的隐痛如一把钢针,边走边磨,此消彼长。
消的是她的心血,长的是韦棋画心头的快意。听说她不能再有孩子,韦棋画好心情地劝慰她,别难过,再过二三十年等我儿子长大了,我会让他认你做干娘的。
********
这里是乡间小路,前方就有农舍,已近黄昏,半空中升起一道道俗世炊烟。
每一道炊烟下,都有一对恩爱的农人夫妇,正在添柴燃灶,做一顿粗茶淡饭,而她只有羡慕的份儿。
走了几步,宇文昙都没拦她,看来是改了主意,不打算要她的命了。
很好,她为他熬了六年命,又从他手下捡回一条命,她和他也两清了。她跟所有人都算得清清楚楚了,不用把债务带去来世了……
宇文昙愣愣望着她走开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脚印是沾血的。
一步一个小巧的脚印,全都是用血印在黄泥土上的,深深浅浅,内踝深,外踝浅,是她的下身在淌血,所以她走得这样慢,尽管她对什么都不留恋。
“琴儿!”这一声呼唤终于喊出口。
他睁大眼睛扑上去,只接到她向前倒下去的身子,轻而软,凉而薄,仿佛一具没有实体的游魂。上一次抱她,还不像现在这么瘦。
“琴儿!琴儿?琴儿!”他焦急地呼喊着,她却双目紧闭,什么也听不到。
“琴儿,琴儿……”他的泪打到她脸上,“为什么?为什么要从我身边逃开?你这算什么!你把自己耗成这副模样,是作为对我的报复吗?”
他的问句出口,却是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
她清醒着的时候,质问他的时候,他只会瞪着她发呆,为她要从他身边逃走而暴怒,为听说她投井自尽血流满身而狂怒,为闻得她往后不能再有孩子而抓狂。
他才离开了短短三日,王府里就没有她了,只有她姐姐韦棋画擦着泪告诉他,小琴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不能再为他生儿子了。
他气冲冲地去找她,她的院子是空的,她的床榻是冰冷的,她给儿子绣的肚兜只到一半,桌上有纸和干涸的墨砚,她却连一个字都没留给他,她对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然后他就开始疯了一样找她,动用一切人力,可是五天过去毫无消息。
五天,她从来没有逃开他这么久过。他的找寻变得惊慌失措,他怀疑着每一个有可能把他的琴儿偷走的人。
韦叶痕?此贼早就放话要偷走琴儿,这次妫水军中的乱子也是他闹出来的。
韦叶痕这个小偷!
宇文昙冲进天一阁,那里的人说阁主正在闭关,不知道他的闭关之所。宇文昙大闹一场,让韦叶痕的下属都断了一手一脚,也没把韦叶痕逼出来。
除了韦叶痕,还有谁觊觎琴儿?当然是皇帝!
他想要《兰陵入阵》很久了,上次还以太后病重的名义召琴儿入宫侍奉,还准备了一个易了容的假琴儿想把真的换走!
宇文澜这个小偷!
于是宇文昙直接去皇宫里找他的琴儿了,李周渔将他拦住,告诉他,王妃绝对不在宫里,枭卫也有行事准则,绝对不会乱来。
宇文昙当然不信,李周渔只好同意他悄悄找寻。
趁着夜色,两个人都换上夜行衣,李周渔将整个皇宫一间一间地找给宇文昙看,什么都没有。
不在宫里?那还是韦叶痕偷走了琴儿!
出了皇宫,宇文昙又要去天一阁,半路被人截住了。
是个白衣和尚,目如朗星,唇红齿白,神情温文,不知何故,宇文昙在他脸上看到琴儿的影子。
宇文昙一下子怒了,觉得此人就是偷走琴儿的小偷,立刻问他要人:“你什么人?为什么偷走琴儿?快把她交出来!”
“贫僧寂天。”
“快把琴儿交出来!”
“她不在贫僧这里。”
“那她在哪里?”
“阳翟县,通往新郑县的官道上,王爷此刻赶去,她还没过新郑县,一身书生打扮,骑一匹白鼻梁的黑马。”
白衣和尚说的好像亲眼所见一般,可阳翟县据此地千里之遥,不过一穷乡僻壤之地,连天一阁的眼线都布不到的地方。这和尚怎么可能连琴儿穿什么衣衫,骑什么马都一清二楚?多半是骗人的!
宇文昙冷笑一声,也不废话,劈天立地的一掌打出去,不过只用了三成功力,这个和尚要捉活的。这次没错了,他就是真正的小偷!
夜的街道是寂静的,突然起了变故,宇文昙这一掌掀翻了半条街的屋顶,哗啦哗啦,风扫落叶一般,熟睡中的人们再睁眼时,头上的屋脊就没有瓦片覆盖了!
白衣和尚避开了宇文昙的掌风,往城外去,脚下的步伐不快不慢,可却给人一种总也追不上的感觉。
宇文昙穷追不舍,追着他来到城外的护城河边。这次没有街道屋舍的阻碍,宇文昙更加无所顾忌,玄功运转到极致,周身光晕层层,仿佛人间明月一轮。
天上也有月亮,月色之下,白衣和尚被迫回掌,只见两道人影电光火石般交错一处,乍和即分。
白衣和尚接住了这一掌,然而连退数步,被扑上来的宇文昙死死揪住了衣领。
“你把琴儿藏哪儿了!”宇文昙的神情像要吃人。
“阳翟县,通往新郑县的官道上。”白衣和尚被宇文昙这样无理纠缠,依然维持着温文平静,仿佛这世上没什么事能让他动容,更不用说动气了。他告诉宇文昙,“你要找的人就在彼处,你再浪费时间在贫僧身上,待你赶到时就见不到活着的她了。”
“你,你敢咒她……”宇文昙有一点相信了。
“那里有驿马,”白衣和尚指一下远处的河堤,“王爷要不要去找她呢?”
“你从何得知她的下落?凭什么让我信你?”
“阿弥陀佛,”白衣和尚合十,一挂佛珠垂于掌间,“此佛珠名曰‘搜魂珠’,只要将至亲之血点上,就能在脑中见到所念之人的影像。”
“至亲之血?”
“她是贫僧俗家的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