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起伏连绵的黄山坡,山坡上零星点缀着一些光突突的枯树,枯树之枯,连鸟雀都懒得登枝。
此时,一泥头土面只露一双六神无主眼睛的少年,背着一捆小山似的干柴至山坡顶端冲下,虽然沿路跌跌撞撞,但依然在健步如飞,看得出来少年有股子蛮力。
少年的身后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他双眼死死的盯着前方,尽管山路崎岖,有的地方甚至都没有路,但他丝毫不敢减速,更不敢抽空擦去模糊了视线的汗滴,任由辛辛苦苦砍伐的柴火颠簸的掉了一路。
正午时分,天色本该最为明亮,但此刻却阴暗似黄昏。
更为怪异的是,那阴暗之中还绽放着一抹怪异的紫色,那是一块紫色的云,离山头很近,似乎随时都能砸落下来。
少年在黄沙漫舞之间飞奔,紫云在他头顶之上风扯而动,形如一首在天穹之上破风而行的巨大船只。
忽然间,紫云一个翻滚,一道树杈形的紫色闪电轰然雳下,山包被劈裂无数裂缝。
少年嗅了一下身后焦土的气息,暗骂一声,操,打偏了。
少年继续向山下冲跑,左冲右突,窜上跳下,巧妙的在枯树与山石间穿行。
又一道更为壮观的紫色闪电霹雳而下。
紫色闪电险些落在少年身上,但还是打偏了。
少年似乎似乎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他喘息的渐重,但速度丝毫不减。
就在这时,那块紫云突然被什么撕开,一道黑紫色龙卷风至裂缝内钻出,像一条巨大的触手遥遥抓向少年。
这一刻,少年的心在抖,腿在颤,但速度还没有慢。
紫色龙卷风所过之处,荒山坡上的枯树被连根拔起,甚至地表都被深翻了过来,满目疮痍。
突然间,黑紫色龙卷风巨大的出手卷向少年弱小的身体,少年似有感觉,猛地踏出一大步借着一块巨石垫脚,身体高高向前跃起,落入一条山沟内,触手擦肩而过。
少年跃出山沟,接着狂奔。
咔嚓!咔嚓!咔嚓声不断。
紫色龙卷风怒了,将一片稀稀拉拉的枯树林拦腰折断,白生生的断茬像是白骨一般,少年眉头皱的仿佛永远解不开的结,他的目光在惊颤之中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
山坡之下便是家,他现在只想回家。
须臾之间,一道通天彻地的闪电降下,依然没能击中少年,却在少年面前劈开一道好几丈宽的沟壑,少年目光剧颤,立刻悬崖勒马,但依然一只脚凌空,另一只脚踏在沟壑边沿,少年的身体猛的向沟壑内倾斜,脚下松软的泥土成块的被踩落,他脚下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
情急之下,少年借着身后干柴的重量猛的往后仰身,身体在沟壑边沿晃晃悠悠一阵,终于保持住了平衡。
少年顾不上抹去被惊吓出的汗水,穆然回头,紫色龙卷就在他身后十几丈处,卷着飞沙走石而来。
少年没有原地等死,飞快的向后退却十几步,再次向前冲跑,一只脚重重的踏在沟壑边缘,身体凌空跃起,弱小的身体在空中缩成一张弓状,待到跃至最高处时,身体猛然展开,双脚前探稳稳的向对岸落去。
然而,就在少年的双脚即将触碰到沟壑边缘的一瞬间,紫色龙卷一个神龙摆尾扫过,将少年卷上了高空。
少年的身体像一颗断了根的枯草,越升越高,十丈,百丈,千丈……这个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爬树掏鸟的高度,少年感到了无边的恐惧,他在风中开始张开嘴使劲的嚎叫……
“哥哥快醒醒……”
“坏蛋哥哥……林儿的腿快被你抓疼了……”
此时一小姑娘痛的龇牙咧嘴,但她不敢喊叫出声,只能咬着牙轻声的低声呼唤,小心翼翼的晃着少年的脑袋,晃了一会无济于事,小姑娘开始尝试用自己稚嫩的手掰着少年坚硬的手指。
但少年如铁一般的手反而越抓越紧。
小姑娘灵机一动,趴在少年耳边说道:“哥哥,快醒醒啊,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少年终于停止了无声的嚎叫,慢慢转醒,他伸出手摸了摸旁边那张脸,这才确实刚才只是一个噩梦,然后小心翼翼的将那条腿塞了回去,摸着妹妹的小脑瓜歉意的揉了揉,声音惊颤道:“奇怪,又梦到那个奇怪的梦了。”
小姑娘轻笑道:“兴许是哥哥每天路过那处荒山的缘故,要不换个路线试试。”
少年摇了摇头,说道:“说来也奇怪,这几日上山砍柴总感觉有东西盯着。”
小姑娘笑了笑,偷偷的揉了揉脚腕,小声说道:“要不休息几天,可能哥哥太累了呢。”
少年说道:“不成,马上天寒了,不多备一些柴火,爷爷腿上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小姑娘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说道:“要不天亮之后,林儿陪着哥哥上山,好歹有个伴,或许能好些。”
少年摸着小姑娘的脸,笑道:“路太远了,你身子弱吃不消。”
小姑娘还想说什么,但耐不住困意袭来,很快便沉沉的睡去。
少年揉了揉有些胀的眉心,细细的将这些天来梦的同一个梦琢磨了一遍,暗暗的感叹一声,幸亏不是真的。
天亮了,一束光透过窗户上的破洞钻了进来。
已经入秋,秋风瑟瑟。
昨夜降温,少年在睡觉之前满满的蓄了一灶坑柴火,柴火虽然已经烧尽,但小坑依然热乎乎的煲屁股,尤其是在北方之地,寒天热炕最适合睡乏困觉,但少年丝毫没有留恋,快速起身,穿戴整齐。
热炕头上,须发皆白的老人早早的醒了过来,吃力的翻了身,看着少年说道:“小石头,今天脸色不好看,要不就别进山了,休息几天再说。”
怕爷爷耳聋听不见,少年便趴在老人耳边说道:“爷爷,我不累,等将咱家的柴房堆满,再休息也不迟。”
老人心疼的看了眼少年,说道:“小石头,那就不要上山了,就近捡拾一些干柴就好。”
少年乖巧的点了点头。
小石头是少年的小名,因为没有人能说出他的身世,所以就取笑他是从大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石头,对于这事,少年很是无奈。
少年出门之时,小姑娘也醒了过来,从热腾腾的被窝里伸出两条莲藕一样的手臂,抱着哥哥越来越粗的腰,打着哈欠说道:“哥哥中午想吃什么,林儿给你做。”
少年想了想家里几口米面缸已经快见底,憨笑一声,说道:“烙几张荞面饼就行,抗饿。”
小姑娘笑道:“还剩些你挖回来的野菜,林儿晒干后备了起来,要不林儿再给哥哥做个汤?”
少年笑着点头。
小姑娘松开少年的腰,抓住了少年的手,笑道:“哥哥记得别往深山里走,山高坡陡,林儿不放心。”
少年点了下头,笑道:“哥哥回来的时候给你摘些鸽子花,别在头上一准好看。”
小姑娘忽然笑的很甜。
少年出了门,小姑娘似乎忘说了一句话,偷偷的在被窝里说道:“哥哥记得别逞能。”
急需修缮的小屋后,少年快速的磨了磨有些钝的柴斧,然后别在腰间。
走在路上,少年想起昨夜那个怪梦,心里有些不踏实,便按照老人们的说法,对着地面连呸三口。
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总感觉昨夜的梦有些太过离奇,似乎发生过一样,少年尽量说服自己,梦都是假的。
家里多备点柴火才是真的,多点柴米油盐才是真的,能看着爷爷无病无灾的老去是真的,妹妹越长越漂亮,将来能嫁个好人家才是真的。
至于自己,他没有想过。
至从八年前养父过世之后,被爷爷收养那天起,他就想着如何报答爷爷的养育之恩,如何报答这一家老小对他的好。
少年名叫箫剑生,今年十六岁,自幼便生活在这个叫泥井口的小山村,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在深山老林里砍柴,使得一手好柴斧,能把柴斧玩出花样来,砍的一手好柴,有一把好力气,能摔倒一头蛮牛,熟悉泥井口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可以过目不忘。
箫剑生走的很急,经过村里那口老井时,有人打趣笑道:“小石头,今天这么早就上山啊,咱可听说山上有花皮大老虎呢,小心把你吃的连渣都不剩。”
少年没好气笑道:“还是担心自己家的母老虎吧,小心把你吸的皮都不剩。”
顿时引来一片哄笑声。
那人笑骂道:“哎,这混球小子没大没小的,从那学来的一嘴荤话。”
快到村头时,早早起床的腿瘸刘大爷靠在门前的石墩子上,眯着昏沉沉的眼睛,老远就招手笑道:“小石头啊,啥时候来刘大爷家坐坐,刘大爷最近可是想你哩。”
箫剑生白眼道:“想我?十成是家里的小柴屋又没柴烧了吧?”
老人呲着一颗门牙尴尬笑道:“八成,大爷是真有点想你哩。”
箫剑生边走边说道:“刘大爷放心吧,明天开始,保证您的热炕头烫屁股,一觉煲到天明。”
箫剑生走远,刘姓老人笑的合不拢嘴。
快中午时分,箫剑生背着一捆小山般的干柴翻过昨夜梦到的那个小山坡,快速向爷爷家走去。
快到村口的时候,箫剑生的忽然放慢了脚步,不是柴火重,而是村里安静的可怕。平日里这个点,总会碰到一些赶回家吃饭的人,按照习惯,这个时候韩姜会带着一群玩伴过来堵他的路,几人会商议一下他们认为的大事,比如去哪里捅几个马蜂窝改善一下伙食,今日一个人影也没有,奇怪之余,箫剑生感觉有些不对劲。
整个泥井口安静的有些可怕,就连平日里那些挂在树干上的干硬树叶也不再敲击枝头,倒是几颗半死不活的老榆树上,忽然多出了几十只黑乌鸦,瞪着血红的眼睛,不知在瞅啥。
箫剑生觉得晦气,随手捡起一块石子丢了过去。
乌鸦群似哭声一般,哇哇哇嚎叫几声,扑腾着翅膀远远的躲开了。
老井旁,扔着几只水桶,扁担也在。
箫剑生皱了皱眉,加快步伐向爷爷家走去。
穿过那条僻静的小巷,嘎吱一声推开门,爷爷家的小院静的连丝风都没有,箫剑生忽然有些透不过气来,就在这时,低矮的小屋内,隐隐传来低泣声。
箫剑生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快速的扔下柴火,向屋内飞奔而去。
刚到门口,本就快散架木门被人一脚踹碎飞了出来,木门砸落变成碎木渣渣,箫剑生蹙眉望向门内,突然惊的面无血色。
爷爷倒在血泊之中,血染白发,一动不动,身边站在几个面带嬉笑身披黑甲的军卒。
妹妹林儿嘴角挂着丝丝缕缕的血迹,脸色一个通红的大手印特别刺眼,更为刺眼的是林儿身上的小花袄被撕去了半边,雪白幼嫩的肌肤到处是脏兮兮的手印,正有几双贪婪的眼睛,不怀好意的盯着妹妹的身体。
箫剑生的眼睛突然落在了妹妹身后,哪里正有一把雪亮的长刀顶着妹妹的后背,同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紧紧的抓着那条纤细的手臂。
箫剑生怒视一眼门后几名军卒,忽然摸出腰间的柴斧。
就在这时,有人说道:“回赵二哥,他便是箫剑生,听说是这死老头在几年前捡回来的一个没人要的野货,属下查过,这小子刚好年满十六岁。”
旁边一脸上带着刀疤的中年男子冷笑道:“回来的倒是时候,先抓了再说。”
几名军卒刚要冲出来抓人,似乎刚刚回过神来的小姑娘声嘶力竭喊道:“哥哥不要管林儿快跑,他们是来抓你的。”
话音甫落,几名军卒已经冲出破门,直奔箫剑生而来。
箫剑生目光紧盯那柄雪亮长刀,身体暴起直冲,猛然撞飞冲过来的几名军卒,跨过门槛奔向小姑娘。
箫剑生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小姑娘突然回头,在那只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乘着那条手臂吃疼松开的瞬间,猛地挣开那只毛茸茸的手向箫剑生扑来。
箫剑生刚要搂过妹妹,刀疤脸狞笑一声长刀举起,对着小林儿的后背刺了进去,淌着血的刀尖从那具纤柔的身体中穿了出来,小林儿踉跄的往前挪了几步,突然倒向箫剑生怀里,在她倒下的时候,还不忘使劲的推了推箫剑生,声嘶力竭喊道:“哥哥快跑,他们都是坏人……”
染血的刀尖刹那抽出,小姑娘喷出一口鲜红的血,颤抖的手指在箫剑生身上划出几条歪歪扭扭的血线,无声的张了张稚嫩嘴角……
箫剑生的心狠狠的疼了一下,他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他举起了手中的柴斧,对中刀疤脸全力劈下。
此时,有刀落在了箫剑生的后背之上,但那锋利的刀刃仅仅在他身上留下了一条浅浅的血线,他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只看到眼前血光一片,有血花在飞溅,刀疤脸本该躲开这一斧头,奈何小屋太小无法有效躲闪,再加之他也没有想到这小子竟敢真对他下手,他只听到咔嚓一声,胸前位置凉飕飕一下,低头看时才吃惊发现身上那件贵重厚实的甲衣裂开了一道口子,血水咕咕冒出。
箫剑生不管不顾再次举起手中的柴斧,刀疤脸忍着痛闪身躲开,面色狰狞的吼道:“将反贼拿下,要活得!”
顷刻间,几名军卒蜂拥而来。
箫剑生无视一切,举斧冲向刀疤脸,手中的柴斧刚要落在那名挡他去路的军卒身上,后颈部突然被人重击一下,一阵天旋地转袭来,箫剑生轰然倒地。
……
成群的乌鸦朝着血腥味的方向飞来,落在光秃秃的枝头上,落在低矮的院墙上,哇哇声让人厌恶。
五花大绑的箫剑生被几名军卒抬着扔在了一匹马背上。
很快,肆无忌惮的马蹄声奔腾声,终于打破了泥井口的寂静。
和箫剑生一起被抓走的还有一个脸色黝黑的少年,曾经和箫剑生一起爬过树,掏过鸟窝,捅过马蜂窝。
马队扬尘决踢远去,这才有人战战兢兢的走出了自己的小院,向着箫剑生曾经住过的那处破旧院落赶去。
刘姓老人还站在大门旁的石墩前,抹了把老脸上纵横的泪水,听着远去的马蹄声,想起了十六年前,金兵也是这般冲入了泥井口,抢杀无所不做。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陈年旧事。
小石头还是刚刚呱呱坠地的时候,就被人遗弃在一颗离村不远的老榆树下,后来被村里一个爱喝了酒才读书的酒鬼了捡回来,一口米粥一口面糊的将就着养出点人样。
小石头打小就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那时候村里人都说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为这事小石头没少跟人打闹。
八年前,一个白毛风呼啸的夜里,酒鬼腿一蹬死了。
无依无靠的小石头,用门板拖着酒鬼的尸体,像孤魂野鬼似的挨家挨户的敲门。
再后来,饿的皮包骨头的小石头,被村中一个好心的老人领回了家,老人曾有一子死在了金兵手里,独留一个孙女相伴度日,对小石头视如己出。
老人呜咽着感叹道:“这娃命真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