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靳砥头发蓬松,面容憔悴,带着两只巨大的黑眼圈出现在了军营外。
他带人推了一大车的水袋子,此时他倒有些踌躇不前了。
他用手摸了摸这些水袋子,目光游离,又望了望正在军营内训练士兵的张弗。
发了一会儿呆,靳砥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摆了摆手,让人推车子进军营。
“符张将军,这大热天的,还不让这些兄弟们休息休息?魏将军手底下有个人,让我给军营里兄弟们送些水解解渴,要不先别练了,过来喝口水?”靳砥拍了拍装在车子里的水袋子,它们长相一模一样。
“好,过来拿水!”张弗挥了挥手。
“我听说有个兄弟肚子受了凉,要喝热水,我一不小心把装热水的袋子混在里边了,你自己拿吧!”靳砥笑着说道。
张弗的眼睛立即盯着这些水袋子。
待士兵们都把水袋子拿走了,车里就剩下了一只,张弗走过去,捏了捏这只水袋子,把它拿走了。
靳砥领人推着车子离开。
这是席永的计策。靳砥只要说了热水袋子归属于特定一人,就不会有士兵拿它,那么它就一定会被最后剩下。
而小卷筒就放在热水袋子的塞子下。
送完水,靳砥去了戎天家里的议事厅。
再见到魏孤,两人之间有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
他们的眼神拿着刀枪棍棒,彼此相对的一霎那,电光火石般地交手了几十招,而后瞬间相错开来。
魏孤阴森的面容上淌过了一个微笑。
人都到齐,戎天才缓缓出来。
“魏将军,你告诉告诉我,谁让你放火的?”戎天径直站在了魏孤面前。
戎勉冷笑:“魏大将军做事,还用得着得人号令?”
魏孤瞪着戎勉:“那也比戎勉公子每天左一个侍女右一个侍女强!昨天晚上又有一个女孩倒在你家门口说活不下去了吧,她进了你府后再没出来,不出我所料,你又有了个新丫鬟了是不是?”
戎勉怒极,声音提高八倍:“你监视我!”
魏孤道:“监视你也是怕你走了歪路!”
“我走什么歪路?”
“你自己心里清楚!”
“够了!”戎天一声暴喝!
“我问你放火的事儿,你俩在这儿乱扯什么玩意儿!”戎天气得眼睛冒火。
“我没放火!”魏孤冷冷道。
“你没放火,房子自己着了?房子里的人要烧死自己?”戎天死死瞪着他。
“我不知道,但是我坚决没有放火。”
“你没放火,但是你抓人了。谁让你抓人的?”戎天怒问。
“我抓人是为了让靳砥快些做决断,别那么婆婆妈妈的!”魏孤道。
“哼,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军责和耕屯的最关键时期!如果靳砥看不到我们耕屯的诚意,我们怎么拿下军责?”
“我抓人也是为了……”魏孤看靳砥。
靳砥正观看自己丑陋的右掌。
戎天道:“念责是我最信任的人,谁要是怀疑他,就是与我有二心。”
魏孤沉重地叹气:“大将军啊,你怎么就是执迷不悟,认为军责那边会屈服呢。你没看到最近我们城里蹊跷事儿不断,那准是军责的内应在捣乱!依我看,不如现在就扣下靳砥夫妇,直接让靳雍就范!”
戎天冷哼一声:“我告诉你,依我对靳雍的了解,别说他儿子儿媳了,就是把他全家人都扣下来,他也不会就范的。”
魏孤道:“那还有军责中毒的百姓呢!”
戎天道:“若不让靳砥回去和他爹好好说说,他爹就算面对着军责中毒百姓,也不会屈服,只会用蛮力取解药,到时候两军还得动手,我可不愿意损失这么多兵力了。”
戎勉道:“父亲说得对,不动武乃是上策。”
戎乾道:“魏孤将军,我也劝你听我父亲和我大哥的。”
魏孤带着恨意地看了一眼戎勉和靳砥,松了气似的道:“今晚我带一些兵出城例行巡逻。”说完,没有与大家打招呼,扭头就走了。
他是洒脱地走了,留下戎天直勾勾地瞪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了还在瞪。
“我看是时候看看那个欢儿的同伙是不是他那个副将了。”戎天阴气森森地说。
靳砥的心怦怦乱跳,霎时间不自觉地暗赞席永。
赞完后,又有一丝悲凉无可抑制地漫过心扉,他不觉叹了口气。
“靳砥早上已经告诉我了,说要后天早上走,那我们就明晚给他置个饯行宴,大家都要来。”戎天缓缓离开。
当晚,靳砥看着席永余惟下棋的剪影,突然不想上去了。
抓心挠肝过了很久,靳砥闭眼想到曾经那些不信任不认可他的人,流下了一滴泪,终于狠了狠心,又上了高楼。
他悬上房梁的一刹那,感觉自己像个为他俩表演的丑角,一个彻彻底底的工具,一个依旧不被重视的局外人。
他看着余惟专心致志和席永下棋的模样,感觉眼前阵阵发黑。
“我赢了!下了这么多天,终于赢了第一盘!”余惟开心叫道。
“小惟,你去里屋睡吧,我和小砥说一会儿话。”
“说什么不能让我听?”
“听话。”席永望着余惟。
余惟耸了耸肩,起身进了里屋。
席永随即左手拄着腮边,这样下边监视的人就看不到他在说话,他仍然摆出一副看棋盘的样子。
“听话。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就让这个从来不听话的人听了话。”靳砥有些酸。
这话触动了席永的笑点,他忍俊不禁。
“你也得听话。”席永语音调皮。
“我不想听话了!我为什么要让弗弟为了我置身凶险?你说你一定会在明晚到后天早上这个时间段把他救出来,可是这全凭你的自信!你有什么把握!”靳砥非常激动。
席永微微一笑:“我得在张弗被抓起来后才可实施行动啊,现在怎么预判?再说,耕屯这些人什么样你还不清楚,还能难得住我?”
靳砥忍不住道:“是啊,什么都难不住你!你多伟大多有智谋啊,我只不过是你摆弄的一颗棋子,一个很好用的工具!你我相比,我什么都不是!不,不,我根本不能和席永席先生相提并论!连并论都是对你的亵渎!只要长着一双眼的人,都只能看得到你,看不到我,我在你旁边,只会被你无尽的光芒给烧成一团灰!”
席永哈哈笑道:“这个比喻有意思!烧成一团灰!还是一团再也燃不起来的灰吧?”
靳砥气道:“我都成灰了,还怎么燃?我也劝你不要让我这团灰在这里保护你的新老婆,何况你的新老婆也不用我保护!你这人见异思迁,你说你对不对得起席夫人!”
靳砥明显看得出席永在兴奋地笑,只听他道:“见异思迁?还有没有别的词?”
“三心二意,有始无终,到处留情,花心大萝卜!”
靳砥气得脸成了猪肝色。
席永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随即叹道:“唉,如果唐升知道我在耕屯被你们这些孩子欺负成这样,一定心疼死我。”
“嘿,你还敢告诉席夫人?她一定得胖揍你一顿!”
席永一笑:“不,按她的脾气,是七顿。”
靳砥奇怪地望着席永:“你是怎么把脸皮练得比耕屯的城墙还厚的?”
席永微笑:“全靠内力。”他轻叹了口气:“小砥,不和你开玩笑了。”
“谁和你开玩笑了?”
席永道:“我昨晚和小惟聊了一些,聊她的身世,聊她的感情,聊我和唐升之间的事儿。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两个昨晚没发生你不愿意发生的事儿,而且,小惟现在把我当成叔父看待。”
靳砥的脸烧得像火。
他有些发窘:“我不愿意发生的事儿?”
“你爱小惟,我早看出来了。就跟你能看出她曾经爱我一样。”
靳砥不敢去看席永的眼睛,他的手僵硬地抱着房梁,腿也酸了。
“早在你来我家吃鱼的时候你就不想娶欢儿吧?本已经都掌握了那只茶壶的技巧,却也还是故意把水倒洒,而且那天你表现得那么怪异。”席永道。
“那么,就去追求小惟。”席永说得很清晰。
“什……什么……”靳砥话也说不利索了。
“如果你能给她全部的爱,让她从此再没有任何痛苦,余生皆是欢乐,就请去追求她!”
“她,她不喜欢我。”靳砥嗫嚅道。
“我已消失了,从她的心里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把你烧成灰的光芒了,你怎么知道她看不见你,怎么知道她不会爱上你?”
靳砥脸涨得通红,忍不住一笑。
“可是,可是我也确实比不上席先生你,有时候我想想,我感觉别人说得对,我确实什么都不是,特别没用。”
“我问你,在此之前,你是不是特别恨我,所以你甚至不愿意按照我的计划把小卷筒给张弗,对不对?”席永的语调似乎带着一股力量,要穿透靳砥的心。
“你,你怎么知道?”靳砥的声音弱了。
“但是!”席永强调,“你还是按照计划行事了,把小卷筒给了张弗,什么都没耽误。”
“这难道不可贵吗?”席永微笑着问。
靳砥的心在隐隐发颤,他死死咬着牙,眼睛通红。
“在我看来,你已经站在了最高峰上,俯视着那些曾经丢弃你、认为你什么都不是的人了。”席永沉声道。
“所有人都丢弃我,站在我的对立面!所有人!”靳砥忍不住颤声道。
“你跟小惟一模一样,都以为全世界都丢弃了你们,不重视你们,”席永轻声道,“却看不到我们的存在。”
“我希望你和小惟都要记住,张弗、唐升、席永、席欢,我们四个永远都相信你们,永远都会给你们力量。”
靳砥的心突然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小砥,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强大,就请拥有与这份强大匹配的自信,继续向前走。”席永的侧脸凝结着这世上最明媚烁然的一个笑。
“席先生,你,这世上怎么会有像你一样这么好的人啊?”靳砥有些难为情,“我刚才还那般误会你,太对不住了。”
“没关系!还有,你别夸我了,夸得我无地自容,都想刨个地洞遁回军责了。”
靳砥和席永都笑起来。
“小砥,我走之前,还要再给你留一条计策。”席永道。
“席先生请说。”
“我们瓦解敌人已见成效,现在戎天对戎勉和魏孤都失去了信任,明晚之后,你一定会得到戎天大部分的信任,那么你下一步就是要掌握兵权。现如今,陆军由魏孤率领,水军由戎勉率领,我们必须让这两个人都完全退出舞台,让你和戎乾分掌兵权。我走之后,你要找机会,让魏孤和戎勉发生争执,并且是双方士兵参加混战的这种局面,但是你一定不要露面并且有人能够证明你不在当场,然后你使这个环境没有亮光,变得一片漆黑。在一片黑暗中,你拿一个士兵撞上戎勉的剑,保证这个士兵被杀死后尸体放到离戎勉很远的地方,同时你再杀死魏孤,把魏孤尸体放在戎勉脚下,这样,连戎勉自己都会以为是他杀死了魏孤,何况别人还根本看不见!而那个被杀死的士兵则会被人认为是混战中意外被杀。魏孤死后,戎天对戎勉一定再无信任可言,我们就算是也解决了戎勉。如此一来,陆军水军同时旁落,你和戎乾是率领他们的不二人选。”
“为什么不是杀戎勉,而是杀魏孤?”
“戎勉此人略有投靠军责之意,又不像魏孤那般心狠手辣,我还是很想留他性命的。不过前提是,他那老爹能够在得知他杀魏孤后还饶他性命。”席永微笑道。
靳砥道:“虎毒也不食子。”
“戎勉被弃后,他的两个将军苏征和慕烈倒不一定受牵连,这两人是戎勉的死党,一定也有投靠军责之意,如果你善加利用,说不定能得他们帮济。”
靳砥道:“我知道了,席先生您放心吧。却不知席欢姑娘怎么办?”
席永道:“不用管她,爱玩就玩去,把自己性命玩没了就消停了。”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响。
而后一只耗子吱吱叫地爬过房檐。
“小砥,魏孤今天说了什么没有?”
“他还是怀疑我,不过戎天不让别人怀疑我。”靳砥道。
“那只是戎天的说辞,戎天他现在也还是怀疑你,所以我要让张弗为你铺路。其他的呢,魏孤还说了什么没有?”
“魏孤……哦是了,魏孤说他今晚要带一些兵出城例行巡逻。”靳砥道。
“例行巡逻?”席永感觉不对头,不由得微微蹙眉。
“是,他说的例行巡逻。”
“军责和耕屯不打仗有段时日了,例行巡什么逻。”席永低声叨咕。
靳砥这才发觉事情不对劲。
“天啊,我知道魏孤要干什么了!”席永猛地惊觉。
“他要攻城,要趁着我们军责没有主心骨攻城!”席永颤声道。
“啊?”靳砥沉重道,“那怎么办?”
“有唐升在,她一定能摆平!”席永喃喃道。
靳砥皱着眉:“也不知道之前请的救兵到没到!都这么长时间了!”
席永道:“救兵我回去会看看到没到。只是,只是唐升一定要领兵撑过今晚啊!”
突然,高楼下有喧嚣声。
“念责将军呢?”
“他去解手了。”
“他回来后让他赶紧去大将军府里,魏将军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儿了?”
“他今夜擅自领兵攻打军责,结果大败而归,去了将近五千人,结果近两千人伤亡!”
席永微微一笑:“唐升啊,你依旧还是那个唐升!”
靳砥激动笑道:“席夫人太厉害了!”
席永道:“魏孤擅自动兵,在戎天心中地位将更加下滑,张弗处境就会愈来愈危险。但是戎天倒不一定现在对魏孤有所处置,只因魏孤还在军中有很大威望。戎天深夜把你们都找去,一定是要嘱咐你们别把攻城的事儿不小心说给我,他不会在我走之前告诉我这件事,甚至明晚都会让魏孤继续参加饯行晚宴,虽然我回到军责自然会知道魏孤此前攻城的事,但是戎天正好表示出,他不介意将来还用武力攻城的意思,这是一种威慑。更何况,戎天手里还有余惟这个人质。如此一来,他戎天就会认为军责屈服是一定会发生的事!那么我只要定期给他来个书信就行,稳住局面,同时给你瓦解敌人营造时间。”
靳砥一阵默然,他冲着席永微微点头。
“席先生,你是我见过最有智谋的人,我终于明白为何我父亲无论如何都要请你出山了。”
席永望着靳砥。
靳砥露出一个充满朝气的笑:“明晚,我一定不手软。”
他从窗子翻了出去,徒留一片蔚蓝可爱的夜色。
有星星在携手绘制图画。
席永舒心一笑,怔了片刻。
而后极轻说道:
“终于不用为你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