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天屏退了那个下人。
倏忽间,他有些无助地望着戎乾靳砥。
“乾儿,念责,你们说,我该如何处置戎勉呢?”
戎乾道:“应按律法。若不处置大哥,何以面对耕屯的将领士兵、男女老少?”
靳砥一阵默然。
戎天道:“念责,你说呢?”
靳砥看了一眼正在凝视着他的戎乾。
他吸了一口气,沉稳道:“属下觉得,戎勉公子罪不致死,他是喝酒喝多了,乱了心智。”
戎乾微微蹙眉。
戎天道:“我也曾说过,只要戎勉再喝酒,我就判他死罪。”
靳砥微笑:“这耕屯一城都是大将军的,大将军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想不让谁死,谁就可以不死。”
戎天沉重的脸色稍缓。
戎乾道:“父亲,我也不愿意让大哥死,但是如果不判他死罪,岂不是寒了将士们的心?要知道魏孤在军中将士中极有威信啊!”
这时,一个士兵进来。
“大将军,苏征、慕烈二位将军前来求见。”
戎天道:“让他们进来吧。”
戎乾脸色更加不好。
苏征和慕烈两人跪着从门口行到了戎天脚下,戎天皱眉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慕烈红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戎天:“请大将军饶恕戎勉公子之罪!属下愿意替他赴死!”
苏征满脸泪痕:“属下也愿意替他赴死!”
戎乾不忿道:“瞧瞧,瞧瞧,我哥这是培养独属于他自己的人啊!”
戎天一听也来了气。
苏征和慕烈把头磕得山响。
戎天略显疲倦:“你们两位是我身边的旧人了,也知道,杀害魏孤将军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我只能判戎勉死罪!”
戎乾微微露出喜悦颜色。
“但是!”戎天又补充一句。
“不妨我来替大将军说这个但是?”靳砥笑道。
戎天饶有兴趣地望着靳砥。
“大将军想说,但是他可以让一个死囚戴着戎勉公子的人脸面具去死!这样既给了耕屯将士百姓一个交待,又能保住戎勉公子的命。”
戎天笑道:“念责,你大有长进啊!”
苏征慕烈连连点头,仿佛是他们自己获得赦免。
戎乾疑惑不解地望着靳砥。
戎天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你们都回去吧……都回去吧……”
出了戎天家,长街上,苏征慕烈都对靳砥报以感激的目光。
靳砥冲他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两人在空空荡荡的长街上离去的背影略显一丝萧索。
戎乾低声问靳砥:“兄弟,你什么打算?怎么不杀戎勉?”
靳砥微笑:“哥哥,找人替戎勉死,戎勉以后就相当于一个死人了,我觉得这就已经够了。怎么,哥哥你还真特别想让你哥死?”
戎乾笑道:“也是,戎勉以后算是全完了。”
靳砥道:“而且,你没看出大将军也不想杀戎勉吗?正所谓,虎毒不食子,既然大将军有不杀戎勉之心,咱们为何还要忤逆他呢!”
戎乾笑着点头。
“哥哥,你等着吧,你的辉煌时代要开始了。”靳砥笑望着戎乾。
回到府中,靳砥进了卧室。
点亮烛火,靳砥吓得靠住了墙。
席欢正坐在他书桌前,洋洋得意地望着他。
靳砥松了一口气:“你怎么进来的?”
“这地方难不住我。”席欢笑道。
她站起来,快步走到靳砥面前,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今晚咱俩配合得好吧!”
靳砥笑道:“天衣无缝!”
席欢问道:“戎天怎么处置戎勉的?”
靳砥道:“没杀他,要找一个囚犯戴着戎勉的人脸面具,替他死。”
席欢道:“戎勉逃过一劫啊!”
靳砥道:“他那兄弟戎乾真不像话,还要让他哥死呢。”
席欢道:“今晚跟他喝酒的时候,我就烦死他了。”
靳砥走到书桌前,突然红了脸。
“你看到了?”他问席欢。
席欢噗嗤一笑,走到书桌前,望着桌上一沓厚厚的纸,道:“你说这些纸啊,我当然看到了。”
她望着靳砥:“想不到靳大哥这么痴情啊。”
那桌上的纸,每一张都写满了余惟的名字。
写余惟的名字,是他在孤独冷清的潜伏生涯里唯一能够感到一丝安慰的事。
一笔一划,每次写下的时候,一股能够颤栗他心的温暖就在体内升腾起来。
“痴情不痴情,能怎么样呢?她也不喜欢我。”靳砥坐了下来,眼神发怔。
“我帮帮靳大哥怎么样?”席欢眉眼一弯。
靳砥看着席欢。
“我让小惟出来,不在那里当人质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席欢笑道。
“你有什么好办法?”
“很简单,当然是我假扮成小惟的模样当人质了,然后再把她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让她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战斗。”
“你当人质,天天就是枯坐着,不会觉得无聊吗?”靳砥问。
“能够撮合你们,是我这辈子觉得最好玩的事了!”席欢眼睛亮亮的,她天真地笑了。
“可是易容那么久,会很疼的吧?”靳砥道,“你能受得住吗?”
“当然,为了你们两个,我什么都能受!”席欢坚定道。
“而且,我相信小惟也能受,要不她怎么会是我席欢的朋友!”
靳砥的心怦怦乱跳,他暗自想着,他最爱的小惟,真的要来陪他一起战斗了吗?
余惟被软禁在城内一个比较偏远的房子里。
近来频繁入梦的,是传信那夜与军责将士一同浴血搏杀的场景。
这天,她让丫鬟们给她烧热水洗澡。
她等在外屋,读一本兵书。
丫鬟告诉她水温可以了,余惟起身去往里屋。
她把门关上,脱了衣服走进装着温水的木桶里。
她的脸对着一块长方形的镜子,那镜子之前被蒸腾的雾气笼罩得一片模糊。
她正洗着,突然看到那镜子里席欢在对她笑。
再一眨眼,席欢又不见了。
余惟大吃一惊,回头看,后边只有一个衣柜。
她的心怦怦乱跳,怔了片刻,不自觉说道:“欢儿,是我太思念你了吗?”
衣柜里发出一声轻微的不易被察觉的响动。
余惟洗完了,她拿一条长毛巾把自己全身围住。
打开衣柜要拿衣服,突然发现席欢正把着两边的柜壁,睁大双眼望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都呆若木鸡。
余惟压低声音惊诧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席欢“咣叽”一下从衣柜里摔了出来。
余惟把门反锁上。
席欢站起来,拉着余惟坐在一张大椅子上。
“易如反掌就进来了。本想你进屋我就从衣柜里出来,谁知道你还洗个澡,我就想等你洗完澡再出来。”
余惟的头发还在滴水,她迫不及待问道:“听说魏孤死了?”
席欢得意道:“当然,是我和靳大哥的杰作!”
“你们怎么杀死他的?”
“我叔父之前没走的时候,告诉给了靳大哥一条杀死魏孤的计策,而我那时候就在外边偷听。这个计策相当好玩,我救出弗哥后不想走,就是为了要帮助靳大哥完成这个计策。后来我找到靳大哥,我俩商量了一下怎么完成这个计划。于是昨天晚上,计划开始实施,我先假扮成魏孤,找到戎勉,告诉戎勉有个兵到魏孤那里说戎勉要谋反,魏孤把这个兵交给戎天了。我激起了戎勉的怒火,保证他之后会去军营找魏孤。之后我就从戎勉家走了,中途换成靳大哥的模样,找戎乾喝酒,为了给靳大哥营造不在场的假象。而靳大哥早就被我易容成了一个卫兵,站在了魏孤的军营里,倘若魏孤说没见过他,他就告诉魏孤他之前是葛炙的部下。等到戎勉来了、两方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靳大哥就要激起双方的混战,然后他在一片混乱中熄灭烛火,杀死魏孤,然后再杀死一个士兵,把这个士兵撞上戎勉的兵器,然后再把魏孤的尸体放在戎勉身边,把士兵尸体放在远处。如此一来,连戎勉自己都会认为是他杀死了魏孤。魏孤一死,戎勉一定会受到处罚,就会失去一切,那么陆军水军就会同时旁落,靳大哥以及戎乾就会率领军队。”
席欢一口气说完。
余惟忍不住称赞:“妙计!”
席欢道:“我厉害吧?”
余惟忍俊不禁:“厉害!那现在戎天是怎么处置戎勉的?”
席欢道:“找一个囚犯戴着戎勉的人脸面具替他死。不过戎勉以后也就相当于一个死人了。”
余惟点头道:“嗯,戎勉以后算是完了。”
席欢道:“这件大事完成,我还有一件事!”
余惟问:“什么事?”
席欢调皮一笑:“让靳大哥把一个人追到手啊!”
余惟故意甩席欢一脸头发上的水珠,漫不经心问:“谁啊?”
席欢不擦脸上水珠,笑道:“他天天晚上写这个人的名字,写了那么厚一沓纸。”
余惟心中一动。
席欢正色道:“我今天来,就是要给你易个容,让你出去和他一起战斗,我呢,就易容成你的样子,代替你在这儿坐枯禅。”
余惟道:“我不去!”
席欢奇道:“为什么?”
余惟裹紧自己的长毛巾:“我,我就是不想和他一起办事。”
“他对你可是一腔痴情啊,奈何佳人就是不给机会!”
余惟眼前恍然浮现出了靳砥抱着自己跳下悬崖的场景。
一滴水珠掉在她的眼睫上,她扑闪了一下眼睛。
“小惟,你去吧,难道你不想为军责效力?”
“我想为军责效力,但是我不想和他一起战斗。”
“哎,这倒是个奇怪的事了,在我看来,你们两个很般配啊。”
余惟睁大眼睛:“怎么会般配?”
席欢痴痴道:“我老有一种感觉,你们两个的气质很像!”
“什么气质?”
“有些悲郁,却又有着火一般的斗志。似乎被全世界所不容,却又有着傲然对立全世界的派头。”席欢目光有些迷离悠远。
余惟心中猛地一荡!
她暗自想着,欢儿,不管怎么样,你挺了解我。
“我不去!就是不去!”
“你是不是之前撅过他,所以难为情,不愿意再面对他?”席欢笑问。
余惟涨红了脸,她猛然起身往前走,席欢一脚踩住她的毛巾。
毛巾没有系牢,马上全要掉下来,余惟一惊,连忙拽住了最后一小部分。
她上半身全露了出来。
余惟背对着席欢,想叫又不能叫,只好用力压低声音:“放开我的毛巾!”
“我要是不放呢?”席欢在她身后笑望着她还挂着水珠的后背。
“那我就转过来。”余惟道。
“你转过来吧,我又不是没看过……”席欢语调俏皮。
“你,你什么时候看过……”余惟结结巴巴。
“以前咱们出去玩得一身泥土,到了我家后你先洗澡,洗完澡后你出来穿衣服,我就那么不小心地看过一眼……”席欢轻声道。
“噢,怪不得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你一直浑身不自在地看我!”余惟愤愤道。
“我也是不小心啊,你要是觉得不公平,我也光着给你看……”
余惟哭笑不得。
席欢拿起地上的毛巾,亲自给余惟围住了上半身,她握住毛巾一角,轻轻附在余惟耳边温柔道:“咱俩好久没有一起睡了,就今晚吧。”
夜静悄悄的。
席欢余惟盖着一条被子。
席欢轻声道:“小惟,我最想看到的,就是有人能让你一辈子都欢乐,所以我希望你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我要是一辈子不嫁呢?”余惟道。
“你要是不嫁,你可以娶吧,那你就娶我吧!”席欢笑道。
余惟忍俊不禁:“娶你我还是愿意的。”
席欢悠悠叹了一口气:“我所说的称心如意的郎君,靳大哥是最佳人选。”
“我认为,我叔父都是这么觉得的。”
余惟“哼”了一声:“就是全天下人都这么认为,你们也不能控制我的决定。”
“那是肯定的,我们永远尊重你自己的决定啊。”席欢望着余惟的侧脸。
余惟望着窗外星光,叹了一口气。
霎那间,她看到,在辽阔的夜空里,自己在战场上果敢杀伐的身影隐隐出现了。
她闭上了双眼,靳砥正微笑望着她。
余惟摇摇头,全身缩进了被里。
她身子有些颤抖。
“你冷啊?”席欢抬起头问她。
余惟道:“每到晚上,我的脚就特别凉。”
“我从小到大都这样,没法子……”
突然,余惟感到自己的脚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
她全身打了个颤栗。
“我给你捂捂!”席欢轻声道。
余惟能感觉到脚底板痒痒麻麻,一股很舒服的暖流汹涌地涌遍身体每一角落。
“你的手该凉了!”余惟轻声道。
席欢没说话,还是在努力搓揉着余惟的脚。
余惟的心被席欢狠狠地击中!
她紧闭双眼,泪流满面。
在人生岁月里,席欢是第一个给她捂脚的人!
她以为的全世界都丢弃她,都站在她的对立面,还是这样吗!
她的脚被彻底捂热了。
席欢爬了回来。
余惟猛地抱住她,越来越用力。
黑暗里,余惟显得很激动。
“欢儿,从此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