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这里受罚取辱都是其次，肉体互搏，以彼性命换我苟活，才叫人心惊。

没错，实操真练是持了刀剑，刀刀指了对手的命门去，刀剑无眼的事，时有发生。没有同窗之情，没有怜惜之意，出头之日都是一招一式打出来的。

这是我来到这里，集训几日之后，所得的心悟。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我跟青萝虽是被罚最多的，却也是见血最少的。

缘由有二，其一，以她才学来的三脚猫功夫，根本伤不了我。二呢，我自是舍不得伤她分毫，小打小闹的做给旁人看罢了。

这样的"刀剑相向"大约在午后半个时辰后便结束了，接下来是去识药草读医书——教人自救，也可取人性命。这是所有学堂中，我最乐意用心做的。

所以，我跟青萝的"小打小闹"就要接近尾声的时候，也是打心底欢喜。

此时思然提剑上前要走青萝，我是有些发懵的——这场操练就要结束了呀。

直到她三两招伤了青萝的胳膊我才回过神。青萝此时已经重重的摔到了地上，血色染红了衣衫，我急忙上前扶起她，把被剑挑破的衣袖撕开，一边劝慰她一边包扎止血。

"这样的本事，竟也混在这里白吃白喝这么久？"思然不屑的将剑插入剑鞘，指向我，"陈婆今早有言，以后你的对练便是我了，不中用的那个，可以早些退下了——只不过，也不知你配不配得起我对你的指点，毕竟与你旗鼓相当的人，三招不过已经倒下了，但愿你争气些，别辜负陈婆对你的期望…"

我将撕下来的布条在包扎好的伤口上打了结，然后拍了拍青萝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惊慌，继而扭过身，提剑向前，"你我同为陈婆的门下，纵然你比我入门早些，却并不像煊是陈婆的嫡弟子，也不知你，配不配得上用指点这样的字词来对我说教一二呢——"

她抬眼冷哼一声，"年纪不大，倒牙尖嘴利"

"彼此彼此——"

"今日你若接了我十招去，我与你陪练倒也无妨，倘若十招不过——就劳烦你去回了陈婆，了了我这差事，我也实在不屑在你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她说着便拔剑上前。

招招狠厉。

这是我来到死士营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与人冲突，且，来者不善。

她的剑术与力量都是一等一的，只是灵活不够，招式有了，却因太急功近利，不免失了先机。

此时已经过了二十招有余，她却仍不曾近了我的身，我也不再只是闪躲，开始适当回击，眼看着她对我的拉扯战术已去了耐心，趁她怒火在心，伺机削了她的一缕发丝，随后后退一步收了剑。

她随着惯性猛的向前，剑头抵了我的喉，楞了片刻，才剑入鞘。

"招式古怪了些，倒也算有些本事——"

她嘟囔了一句便拨开人群，只剩了背影——思忖片刻，才觉这场比试有试探的成分在，如夕颜所说，这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皆在陈婆的眼底，我与青萝摸瞎打诨这几日，当然更不例外。

我一度以为思然对我的敌意是从这里开始，后来待的更久些了，我才清楚真正的缘由——事实上，能踏进死士营被陈婆亲手调教的，都是在无人岛经过万千磨难真正死过一次的人。体魄，内力，心性关关过了的他们，才有机会来到这里，也就是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精挑细选过一等一的高手。

自然，除了我与青萝。

我们是最来路不正的人。思然瞧不上也在情理之中。

这次莫名的伤难后，我便趁机去求了陈婆，让青萝免去这样打杀的习练，她大约也明白青萝在此的缘由，应的也算痛快。

后来的几天，还算相安无事。

青萝摇身一变成了厨房的小杂役，对药膳有了浓厚的兴趣，我顺理成章的成了她的小白鼠。

思然对我敌意虽不曾减少，却已经不是之前瞧不上的态度——事实上，她的招式在我之上，但我的速度，却是她的五倍。若真的打杀起来，她并没有太大优势。

因此，那每日午后半个时辰的"剑术"习练，简直成了我的噩梦，思然的韧劲儿与不服输我是服气的，她就是要事事比我这半个门外汉，许是走了什么路子进来的人强才甘心呀——可天地良心，若不是这非来不可的缘由，我宁愿在大漠碌碌无为，草草一生啊。

托了她招招快狠准的福，这三五日的时间，我的左右手已出了茧子，招数也随之提升不少。

可在陈婆的眼中，习练要见血腥，读完医书要铭记，奇门杂学更要学到心里，我的点滴进步并入不了她的眼，因此几日来，早上晨跑时的沙袋只重不轻。

青萝倒是享了大福，除了钻研她的"药膳"，多是跟在夕颜身边，免了晨起的负重跑不说，琴艺与礼节还学了不少，也算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我这才恍然发现，夕颜，似乎与我们这些风雨里来去的人不十分一样，陈婆更注重的是夕颜的魅惑与药女的本事。旁的舞刀弄枪，更多时候是她无聊时拿来习练健体的玩物。想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这样的与众不同也并没有不妥，但说起来，这里的"冰冷"，我一早便领略过，人人都专注自己眼前要跨的海与要翻的山，多余的问候都是免的，仿佛闭言才是处世之道。

自然，多亏夕颜时常发射的温柔眸光，否则这里必将沦为冰窖无疑。

可后来，连这温柔也没能镇压住院里冰凉残酷的气息——在一个明朗的午后，雾澜归来了。

她从正厅走进小院的时候，院子里的众人正在识别药草，那戾气大概早已传遍了方圆五公里。所有人，包括平日里出手狠辣，眼高于顶的思然都十分恭敬的作揖唤道，师哥师姐好！

雾澜与煊顺着廊道头也不回的去了陈婆的独楼。

众人这才回身专注自身的活计，顷刻间陷入了以往的平静——今日要识得的药材是往日的两倍，若记不牢靠，晚间小惩自是免不了，这个时候，人人自危是有的。偏偏此时从偏阁传来的竹笛声分了我的心，定是青萝那丫头央着夕颜学的，平日这会功夫该是夕颜在练字呢。这样看来，晚间的罚写医书抄录定是有我的份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说的大概就是我这张嘴。在两个时辰之后的测考中，这些偏僻而不耳熟的药草，生生答错了三个。

半指厚的医书三遍抄写。

我是认命的。可不曾想在晚饭后跟着小部份人回到堂前笔墨伺候的竟有思然！

看她恍惚的坐下，并不捡笔研磨，才知她怀了满腹心事。

该是察觉了我的注视，她侧过头瞧了我一眼，随后又低下头，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在默默倾诉，"这次归来，大约连她都要出山了，是我没用，总不及人——"

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卸下盛气凌人，只剩自卑唯诺。

"或许是陈婆对你的期望更高些，才愿意留你在身边变的更加强大，原就是有本事的人，不必心急。"我一边研磨一边宽解道。

她仿佛并不受用，回神之后瞪我一眼，"哪里用得着你来宽慰我？我自是知道我是有本事的——"

……

好吧，那方才眉头紧皱，闷闷不乐的人我只当见鬼了。

我不再搭话，只扭回头抄起了医书。

深林里的夜晚总是更急促些，此时窗外已下了暮色，厅堂却在烛火的跳动下，仍亮如白昼。

我深知，往后，这样的夜晚不会少。

等我抄录完医书回到寝屋已是深夜，青萝守在茶几旁，托着两腮睡的极香。

不过听到动静，醒的倒也快，满脸得意的从座椅上跳了下来，"十一，你过来瞧，这是我今日新学的药膳。你近日受那贱人拖累，憔悴了不少，这补汤，对你身子是有好处的——"

我扶额，"青萝，思然她只是急躁了些，心眼不坏的，那日伤了你之后，不是还送来的琼露膏？态度虽算不上好，但也……"

"好姐姐，你说了很多遍了！我就是看不惯她招招压你一头的样子，诶，不提了不提了，来喝大补汤，"她说着便拖我坐下，自顾自的盛了一碗出来。

我接过去品了一口，果然味道是比从前好些，似乎还加了几味草药，虽是草药，味道倒也好，看我眉间的喜悦，以及一口闷的架势，青萝忍不住自得道，"夕颜果然是厉害人物，凡事经她指点，收获总是极大的，那些药草我一一试过，身子竟也没有出现不适。这补汤从入了药草八分熟的时候，再添现酿的花果，苦味才被盖的干净呢，不过，也亏了我不算愚笨，随口提点便进步神速…"

"什么神不神速的，青萝，你且记着，你的身家性命才是最要紧的，旁的，都是次要的，大补的药是不能胡乱试的——"，我看着她，收了笑意，一字一句的说道。

她先是楞了下，随后眼里竟噙了泪，"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的命原是最不值钱的…"

"说什么胡话，任何时候都不能自己轻贱自己，你的我的又或他的命，都是无价，独此一份的——"

青萝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我瞧她一副执行"命令"的样子，心里倒生出了难过——时日久了吧，等时日久了，她总能从以人为重，变为以己为先。

我再次叮嘱她，以身试药的事万不可再做，被我发现了便即可送回南府，往后再不必相见。

我极少这样毫无退让，语句凿凿的跟她吩咐什么，因此她大约有些被唬住，慌张的点头答是，而后收了桌子上的一摊碗具，这么折腾了一番，直到子夜才各自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