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她可能不过十五岁——瞧，多么混蛋，我连她的年纪都不甚清楚，她却为我而死，她一生为奴为婢，只在死士营的这段日子略得快乐，代价却是拿命换来的。

陈婆坦然道，在整个计划里，青萝就是要扮成我死在罗刹门无影鬼的手里，只有他们拿着我的人头去邀功，梁帝才能放松警惕，后面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

这样一番说辞——看起来关于这场谋杀，陈婆参与的不比我少——或者她根本才是主导者。

我知道人命在他们眼中，不过尔尔，青萝跟在夕颜身边，多半是陈婆的意思。她的死，我没有权利红眼眶，没有权利质问，甚至连难过，都不必有——青萝只是一个小小丫头，是南府打发来"照顾"我的小丫头，换而言之，南府的人，生死与我来说，有何相干？

可她……可她待我很好。

我们彼此相依为命，一个门檐下生活了两年，她亲手熬了无数补汤，做了无数好吃的药膳给我，她得了什么好东西，哪怕只是一个桂花糕，也要留给我吃，她虽喜欢偷懒，却在我的事情上从不懈怠，她一宿一宿的调制美肌丸，为了补救我被暴晒的皮肤，最后，哪怕她知道了自己不过是一枚代我死的棋子，也还是惦记着让我照顾好自己，我总以为她早晚会学会以己为重，可至死，她都是以我为先。

想起种种，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怒视坐在厅堂主位，这个把握着我的一生，夕颜的一生，思然的一生，这里所有人的一生的红衣妇人一字一句的问道:"为什么偏偏是她？"

只见她轻轻抚了抚衣袖，笑道:"为什么？你该搞搞清楚啊十一，即便不是青萝，也会有蓝萝，红萝，绿萝，总是要有这么个人——不是偏偏是她，而是，是她而已。也许换了旁人跟在你的身边，能学你更像些，更令人相信她就是你——不过事已至此，他们深信青萝就是我们从大漠寻来，被他们不辞辛劳追杀的向十一，青萝也算不曾失职，我，还算满意——"

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是他们刻意向那群什么鬼走漏我的去向，从大漠结识南秋，一路南下，住进南府，一切的一切，那群人都尽收眼底，我处处找寻他们报仇，而他们，在暗处伺机取我性命。

与此同时，助他们一臂之力的是，南府。

而这一切，都是计谋。

陈婆终于许我出山了——在青萝代我死后的第三天。

阁楼大门的正前方一早停了南府的马车，我永远记得那天晨时的好天气，天边的日头娇艳无方，前几日下的大雪还是厚厚的几层，温暖中透着寒意，平日里叽叽喳喳惹人烦不知名的鸟儿，此时此刻竟也莫名讨喜，就连透过树叶缝隙折射下来的阳光都无比温暖，这一切呈现出来的景象，皆像是所有苦难都到了尽头，结束了所有的丑陋不堪与无谓牺牲。

关于告别，除了夕颜在前一天晚上同我告别的时候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同我说，咱们有缘再会。

再就是此时此刻，站在我跟前风姿卓越的陈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人站在门口欢送我或者不舍我。我一早就知道，在这里原本就没多少情谊可言，人人都想早些练成功夫，早日完成心中夙愿，旁的都不是要紧的。尽管那些日日所想，在现实面前，不过是痴人说梦，可为了不做痴人，为了不只是说梦，他们，我们，放下血肉之躯，情愿练就铁血钢心。

他们的无奈，我的使命，皆是不幸，不怪人性薄凉，只怨命运作人。

我看着眼前这个美艳妇人，突然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恨，这两年里，她亲自引领我破了最难的幻境，帮我清了体内的浊物填了内力，就连日益剧增我掌控不了的灵力，她都有法子教我运用。

可青萝……也是她瞒着我…让青萝得了个不见全尸。

良久，我终究还是提起我出生以来穿过的最华丽的绫罗绸缎的边角跪了下去——拜别陈婆，拜别这里，拜别，青萝。

"磕头拜别，是煊跟雾澜那样的关门弟子要做的，旁的人，不必行这样的礼，况且我深知你这三个头磕的不情不愿，起来吧，"她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挥了挥衣袖，"我知道你恨我瞒着你拿青萝做了弃子，可我也依了你的意思，为她立了衣冠冢，如此也算尽了些心意，不妨告诉你，青萝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倘若能让十一少一分危险，即便让我死一万次都不足为惜’，连她都知道，你最后的功成是要经过数不清的险境，她这样以你的名义死去，换来那宫墙之内的人心安，便是有意义的消失，我如今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不恨我，而是，十一，有无数人在用性命为你铺这条路，也有无数人将性命压给你，你回不了头——"

她背过身，摆了摆手转身进了那道青蓝色的大门，我顿了片刻，抬手掸去了膝间的灰尘，想起了那些无辜死去的小镇居民，还有生死未卜的豆豆，还有那个以衣冠入土的青萝。眼眶红了又红。

"哼，在这哭唧唧可是没人能帮你，仔细哭花了妆容，还有这上好的胶皮——"

这声音从远处传来，一时找不到声源，接着有什么东西从正南方砸了过来，我挥手接住，继而抬头，只见思然坐在围墙上，潇洒的冲我挥手，"我不喜欢你却也希望你能平安如愿。如此，我才有了盼头——那福佩送你了，但愿咱们再无相见，你也……好自珍重…"

我还没楞过神，她就已经从墙头上消失不见，我再低头看手中的小玩意儿，有些忍俊不禁——是福佩没错，但做的也太粗糙了些，没有半点女儿家的手工，倒像是从哪里抢来不慎抢坏的如意结，可这样，才是思然。

那个被陈婆保护的一脸戾气而不自知的思然。

等我看够这七拐八拐的"如意结"便在小厮的催促下上了马车，挑了舒适的姿势坐下，再回想起那日的所见所闻，方觉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两天前思然得知连我这样的"货色"都要先她出山，心里的不服气自然一浪高过一浪。她找陈婆理论的时候，陈婆正在与我嘱咐日后的事，烦不过她的无理取闹，便点了她的睡穴，抬手扔到了榻上，虽是"扔"却也是轻柔的放下，一直以来陈婆看思然的眼神都很是诡异，有亏欠，不舍，还有种种说不出的深意，此刻更是非比寻常。

仿佛是有什么门道，但也说不准是什么——论起来，平日是没人敢同陈婆这样叫嚣的，我上前试探道，"思然的本事是有目共睹的，除却我负有灵力，旁的我们该是不相上下，若论起剑法，她还能胜我几筹，为何你你一次又一次阻止他入世，再者说她志不在山林……"

"不必多说了，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去那打打杀杀的场合，我只盼着她一生无虞便好——"

顿了顿，我上前两三步，低声道:"你这样为她打算，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怀着好奇，趁她心神不宁，一举撕下了她一直以来带着的易容人皮——那人皮下的另一张脸，显然是与我极为相熟的人相——那是更成熟更有风韵的，思然。

她下意识的捂住脸颊，片刻又放下，似笑非笑道:"说给你听也无妨，想来你这样伶俐的人，不说也猜出了几分——没错，思然是我的女儿——亲生女儿。二十多年前，我们的整个族落覆灭在梁帝手上，我与思然在杀戮中失散，那年她才不到两岁，后来我费尽千辛万苦找到她的时候，她混在乞丐中，被人抢了馒头正不知所措，八岁的她，才不记得她是谁，只见我给了她一个包子，便认定我能对她好，她告诉我，与她从小相依为命的阿伯死了在恶人手里，大约是看我一身煞气，便主动开口求我收了她，她要成为比恶人更恶的恶人，她要替她的阿伯报仇，她要永远都不被人欺负——就这样不必我哄骗，她便跟在了我身边，我教她武功不过是为了让她多些安全感，她与我太过相似的相貌，自然也不能出山被仇家看到，我不能忍受她哪怕再有一丝一毫的危险——我的整个族落有幸活下来的那些人，一辈子都要赔给复仇，如此就够了，我唯一的女儿，理应被救赎——"

陈婆同我说这些的时候，眼睛的光芒一直落在思然的身上，我顷刻间看到了一个母亲的心——倘若，我的生母在世，也会这样，给予我这样不动声色的爱吗？

可惜，很不幸，我没有这样的母亲，青萝也没有，我们都只能在完成自己使用的路上，以命博得一条不知险恶的路。

我摸了摸这张陌生的脸以及这一身从未见过的富贵盛装，忍不住苦笑，更不幸的是，我不仅没有这样的母亲，往后连自己都没了。

向十一死在了南城的前街，而今时今日坐在马车上的，是自小长在寺门，知书达理，熟读诗书，家无长辈的落氏族门千金，落天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