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经过这两年的蜕变，更加繁华了些，正街两旁都是新的瓦房，商户小贩临街叫卖，而市闹处的落府门前，站在丫鬟小厮中间迎我的人，是南秋。

这么多的时日未见，除了消瘦些，没了那一股仙气儿，他仿佛与当年的南秋再无分别。

那身白衣倒是终于舍得换下，只着了灰色的内衫，披风也算厚实，鸭绒黄秀了银白色的花纹，很是秀气。

我从马车上下来，入眼的便是这样的南秋，他向我微微颔首，陌生而礼貌的笑意在眼底晕开，话并未多说，只做了请的姿势。

我愣了愣，欠身跟在他身后进了府。

府内是荒废多年方才整修过的样子，他领我进了厅堂，穿过一个小院，进了阁楼，把披风脱下递给小厮，才转身与我搭话:"想必小姐来之前已经知道了自己将来的身份，旁的不多说，日后自会有宫里嬷嬷来教习小姐，我是负责小姐衣食安全的官使，这是特意为小姐整修的闺房，大约住不了多久，就将就些时日，梁国的差使到了便移小姐进驿所，这两日若有什么事，托丫鬟通信与我就好。"

我这才瞧见他披风下的肩袖上缝了白纱，大约是那种家里有人过世才装扮上的哀纱，我愣住，片刻才垂下眼帘再次欠身略表谢意，他周全的拱手回礼，又紧着嘱咐了几句琐碎的小事，便要转身离开，匆忙之间，仿佛瞧见什么眼熟的东西在他的腰间腾空晃动——那是，血玉滴？

"慢着，"我喃喃出声，"公子腰间的血玉倒是别致——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幽幽的停了脚步，顿了顿才回身道:"是一位故友的遗物，只是一般的小玩意儿，说来血玉在这世上并不少见——若小姐喜欢，我托人寻来便是——"

"不，不必了，只是看它做工精巧，不曾见过这样的花样，觉得稀罕而已，"我看他眉间满是伤怀，一脸憔悴，忍不住安慰道，"生死有命，公子节哀，人人都有一死，死也不见得是坏事，公子不必悲切——"

他仿佛置身回忆中，良久才浅笑道:"劳小姐挂心，我并不是难过，只是痛心她的离去与我脱不了干系——也罢，小姐说的对，她或许只有死了才安生，活着总是受苦——"

"少爷，少爷，夫人到处找您呢，外面雪地路滑，夫人又挺着大肚子……"此时有丫鬟满脸焦急，行色匆匆来报。

南秋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皱在一起:"怎么不知道劝着点，若华裳出了差子，不要说我，没人救得了你——"

在那丫鬟一声委屈的"劝不住"中，他与我拱手告别，披风上身便踏雪离开了。

看来，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华裳终究如了愿。我为她高兴。

今日相见，南秋不曾认出我，仿佛也并不知晓后来的这些谋略，这样置身事外，得一身清闲，得一好的妻子，他的人生本就该这样平安喜乐。

关于那些欺骗，计谋，我终于还是没能恨一恨南秋，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南秋，总是那个救治豆豆的南秋，护我周全的南秋，别的南秋，都是不得已的南秋，我怎么能对这样的人怀有不悦呢？

我的人生已经被仇恨铺满了，就让他成为我心里的最后一缕阳光吧——这并不过分。

几日以来，我虽足不出户，却也感受到了南城的鼎沸与长乐，这个冬天的阴翳随着青萝的离世，也一同去了，仿佛是以青萝死的代价才换来了这一片祥和温暖。

而我已经，不难过了——我已经，不是向十一了。

对着花镜出神的那张脸，美艳不足清秀有加，眉毛低低平顺，眼里含了笑，五官小巧却也不失灵气，那就是落天瑜的样貌，也是我如今的皮囊。

落氏这个没落的大族，在它最不堪的时候，也终于发光发热了一次。

我就是要顶了这样一个名号，成为南国献给大梁的贡女。

作为"贡女"，日后的出路倒是简单明了——留在宫里或者被龙椅上的那位送给皇子朝臣，无论是何"出路"，我的另一个如烙印般的身份是，死士，一个要见机行事，志在捣毁偌大梁国的核心，并送当今梁帝去见阎王的死士。

好远大的志向。

印在花镜上的娇颜，莫名在嘴角浮起一抹讥笑。是啊，这样一个踩着无数人尸体才能向上的志向，果然，是好生远大的志向。

在这样对自己冷嘲热讽，偶尔对着新面孔发呆发愣几炷香才能反应出那是谁的日子里消磨时光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几日，梁国的差使便进到了南国最后一关。驿所的轿子倒是早早就停在了府前，到了吉时才有随轿的嬷嬷叫我上轿，我真的就如同行尸走肉，大家闺秀一般上了轿。

然后便是驿所内两三日的休整，梁国的差使也只是闻其声，不见其人。来自南国各地其他大族的贡女倒是在这几日陆陆续续进了驿所，听嬷嬷说，数上我，总共有一十六人，其中还有一位是宫里出来的"贵人"。

我嗤笑一声，贵不贵人的，背离家乡到千里之外的国度，前路未卜，看得见的都是辛苦周折，这一生的运气怕是都用在了这个"贵"字上——那还要这个"贵"字来做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大队临行的前一天，久未现身的南秋以官使的身份及送来宫里赏赐的理由，见了我。

与那日不同，今日的他着了官服戴了官帽，眉宇间陡增了几分威严，他吩咐众人放下那几箱子首饰银盒之后便遣了人去门外守着。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倒站在窗前一脸坦然，盯了我良久，才叹口气道:"今日听我父亲说起才知道，你是咱们南府的人，我不知你是他从何处寻来的苦命人，但不妨告知你，我那个已故好友，曾也是要走这条路的……我…"

"公子有话便直说吧…"察觉出自己已有几分不自然，我只好不由分说的打断他。

他只是微微愣住，不过片刻，便回了神:"没……没什么，只是见有人能替她去完成她未完成的事，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这是我父亲托我交给小姐的锦囊，"他说着便递过来一个大红色的囊包，我伸手接过，他才继续说道:"小姐收好，原本再没别的话别的事了，只是想起小姐的使命，我就总觉得我那位已故好友像是还活着，祝小姐到那里，一切顺遂，且记得万事小心不必逞强，一定要量力而行，时刻记得为自己寻好后路——不要忘了，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我当然知道，他这样关心一个不曾谋面的陌生人，即便有他善良的缘故在，也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他希望向十一还是在的，他像叮嘱向十一那样去叮嘱一个他不曾听过见过的人，只是因为，他几乎将她当成了她。

有人这样惦记我，想来这一世也是值的。

衣袖下我的手紧握成拳头才与往常无异的出了声:"既能被南老爷赏识，就少不了是妥当的人，我自会见机行事，多谢公子关心，也祝公子与您的夫人白头偕老无二心，安好长乐。"

他仿佛又出了神，我连唤三声公子他才不好意思的干咳一声道:"大约是我要失心疯了。看着你的眼睛，总觉得面熟，可又……"

"公子忙碌，怕是要回去休息几日才好，我确与公子，素未谋面——"

他笑笑，也不否认:"近日来确实忙的脚不沾地，是在下失礼了，那么——今日就此别过，告辞"他微微拱手，随后转身离去，走到玄关处却又忽的回过头，摘下腰间的什么配饰，匆匆走向我:"那日小姐对这血玉有几分兴致，想来我每日睹物思人也是消磨心志，不如就送与小姐护身避邪吧——我那位好友，她是好人，定会庇佑你的——"

我哆嗦着手接过，眼泪险些夺眶而出，欠过身，微微低头:"谢过公子——"

我再抬头时，他与他的那句不必客气已经匆匆消失在了廊间。

我看着手中的两个旁人看不出什么的挂饰，心头忍不住有些酸涩。

那个血玉是向十一，那个填有剧毒的香囊是落天瑜。

血玉如今也只是血玉，香囊，我明白南萧天的意思，倘若暴露，倘若需要，那贴身的物件便是蚀我性命的毒药。

从南国到大梁，算起来有两个从大漠至南国的路程，因此这注定是一场免不了的长途跋涉，旅途遥远倒不是最可怕的，糟人心的是，作为贡女，虽拥有奢华堪比椒房的车马轿，却没有下车吃喝拉撒尿的权利。

这种事事有人伺候的感觉……怎么说呢，总给人带来一种半身不遂的"恐惧感"，而我，大约是这恐惧感来的最猛烈的"贡女"，当然，若我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的活这十九年，这一个多月大约是要好过几分。

可如今，我只能在随轿嬷嬷打盹的时候开开天窗，在宽大的轿内走动两步，伸展伸展拳脚。

而这时辰通常不会超过半个时辰，所以这个令嬷嬷沉睡两个时辰仍旧被周公抓住不放的午后，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午后。

车窗被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马车颠簸，尘土飞扬，仿佛还能听见铁骑声，我再不懂事也是知晓"贡女"到梁国要做什么的，可如今这快马加鞭都要赶上行军打仗的速度了——他们，是真的把贡品当贡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