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自然是一分都不愿意信的，”她低下眼帘，又忽的抬起，直视着我，“我的脸，我的眼，美吗？”

“夕颜，倘若——倘若你还有心，那就请你，请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告知我，陈婆……陈婆他们身在何处，是否无恙？你是谁，长成什么样，与我无关的，”我不动声色的甩开她的衣袖，尽量心平气和的同她说道。

“很美对不对？我也觉得，美极了，”她像是不曾听到我说了什么，只自顾自的拿起枕边的铜镜左右端详起来，“真是，美极了呢，可美极了的——不是我，是远在南国宫殿里，未央宫的那一位老公主。她当年与战胜得了天下微服到南国的梁帝民间结缘，后又无意中得知梁帝的真实身份，想起老父亲曾在大梁与南国交战的沙场战死，这样的亲事又怎么成得了？梁帝闹到南国国君处，新的国君，老公主的兄长一口允了婚事，但她却宁死不嫁杀父仇人，却也不曾再嫁旁人——如今，我的眼睛我的眉，我的鼻子脸蛋都是照着她年轻时的样子做的，你瞧，动过脸骨，血肉模糊出来的脸，是比你那胶皮的要好些么？”她转向我，轻声问道。

我皱眉发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我不是什么宫里的贵人，我只是南国国君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小玩意而已，我同你一样，都被寄予厚望的来到大梁——只一样，咱们各为其主罢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啊，既然不懂，我便说给你听，你可听仔细了——”

我记忆里的夕颜，是那个琴棋书画，药理膳食无一不通的美人儿，即便她的身份底细远不是我这样的人能看得清的，我仍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子，该像南秋那样，得一世温暖。

所以当她三言两语道出陈婆死去的真相，当她面无表情的分析眼前的形式，当她极力拉拢我成为她身边的人的时候，我的惊讶与慌张，无处躲藏。

她口中的南国国君，是一个胸怀伟略，心有天下的人，当年的老国君战死沙场之后，新上任的，也就是如今掌管大权的那位，为了南国百姓过上没有硝烟的日子，主动与大梁交好，甘作附属小国，以求大梁再无侵犯。而南氏南萧天，他曾是梁帝暗杀的凌阳王的亲信，待凌阳王死后，回了故土南国，承接了家族的布庄与钱庄，做起了地道的商人，如今南国国库里有一大半的银子都出自南府的税收，可南萧天并不满于这样的现状，心怀旧主，不甘偷生，私下培养了众多门生与死士——而陈婆便是这些人才的缔造者，在南国的国土上，南国国君默许了这些于他的皇权来说危险的存在，作为交换，夕颜，须得陈婆的指点。

这指点，从夕颜十岁开始，一直到如今二十一岁，才得出师。而出师后，南国国君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剿了死士营——所有危险的因素，在没有利用价值之后，都不该存在的。

我听得的言外之意是，南国国君对当年国弱不得不低头的侮辱铭记在心，更对这些年内忧外患的大梁，虎视眈眈，而以南氏对凌阳王的忠心不二，为复凌阳王的当年威风是什么都使的出的，这两股力量都恨不得大梁此刻便气数已尽——他们都想取而代之。

我不过是私人仇恨，取人性命。

而他们是，国仇家恨，江山天下。

这个局大的我有些眼晕。

良久我才缓过神，干涸的嘴角不知如何接话，只懵懵的问了句“那陈婆呢——她好歹教导了你十一年，你可安息了她？”

夕颜起身，拢了拢衣袖，“旁人的身后事，你便不要多心了，自有人去认领这活计——只是，十一，哦不，天瑜，你要仔细想想，这趟争权夺利并不是你的本意，若依了你如今‘死士’的身份，哪怕日后大仇得报，脱不了身卷入争斗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你若愿意帮我——杀了他大仇得报之后，你走阳关道又或过独木桥，叫向十一又或向十二的，绝没人管制于你——”

我自然懂她的意思，但其实，我不能信的，就像我也从来不曾托身于南萧天，如今进了这个宫殿，如何报得大仇，要不要报仇，都是我自己的事，旁人如何管得？

我幽幽起身走到她的跟前，微微欠身:“天瑜不过小小女子，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只是，多的不敢说，帮得上忙的，必竭尽全力——”

“你这是要脚踏两只船了？”夕颜眸中闪过一丝厉色。

她这样没有来由的指责，我不怒反笑:“互相利用而已，说的那么难听做什么——若再没别的事，奴婢这就退下了——”

我说着便出了寝殿门，传早膳的宫女已经侯在了偏殿，我示意她们进去伺候，便守在了殿外。

我一脸的镇静下，实则是一脑浆糊。

杀了凌阳王的是梁帝的暗影血玉滴，而血玉滴的头领是我的生父。

哪怕作为对梁帝的咒怨本身，我最首先的身份也该是南萧天要怨恨的人——以他对凌阳王的忠心不二，我这样的孽障该是眼中钉肉中刺，又哪里来的闲情千里寻人，恩威并济的拉我入伙？这样，又如何说的通？

在我神游的空档，无意中入眼了一队殿外换班的侍卫。而站在头一个，身着二等侍卫官服，头高高扬起，眉目间皆是正气的人，莫名熟悉。

是的没错，是他，北冥。

如果这世上当真有投胎转世之说，也有恶人恶报这回事，那依据我这一辈子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业报——我上辈子做的恶大约是不能估量的。

回想一下我这破落的人生，还是一个婴娃的时候便是向莫楚在悉心教养，然后他的善意领养换来魂飞魄散。后来豆豆与我南下，结果至今不知死活。最后，我的小丫鬟，才稍稍长成少女的身量，便在南城，死无全尸——反正与我过分相亲相爱的人总是不得好死就是了。

人们惯于用天堂地狱来形容自身处境的好坏，我想我大约是不同的——生活给予我的，不是天堂地狱之间的跌落，而是地狱与十八层地狱的起伏。我上辈子造的孽，得是多少人的总和如今才能在这条布满狗屎的路上走的雄纠纠气昂昂。

作为夕颜，很不幸，与我有相同的狗屎路，又很走运，一路风景里穿插了鲜花与阳光。

因了这鲜花与阳光，我从来没想过会在千里之外的大梁皇宫遇到夕颜，更没有想过，她的“阳光鲜花”会义无反顾的与她一同踏上这条不归路——是的，北冥的出现，才最令我吃惊。

钟离宫外，他的背影日复一日的挺拔而坚定，仿佛他的全世界皆在这方寸之地。

而夕颜宠冠后宫这件事，在后来的日子，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因此，宫里的几十个采女，八位良人，三位嫔，两位夫人，一位贵妃，一位入主东宫的皇后，凡是叫得上名姓的，都已经送来了合礼。李氏夫人送来了匹布与首饰，乔氏夫人送来了上好的玉石与玛瑙串儿，王皇后按规矩送了一对金镯子，唯一一位赐了封号的淑贵妃高氏则出其不意的送来了亲自酿的酒，其余的在夕颜位分之下的也都客气的来请了安。

在这无边的盛宠之下，我一个将将入宫伺候在夕颜身边的小宫人，便已经在半月之内远远的见了皇上六次——内服管家的册子上白纸红字的写着皇上统共才踏进后宫八次。

而夕颜得了这众矢之的又算什么好兆头？连我都了然于心的道理，夕颜一定也知其轻重。可她仿佛一个贪恋眼前虚荣的小小女子，屡次在宮宴上独舞独奏，而又次次让皇上龙颜大悦面目猥琐的容光，很不幸，这样的能歌善舞，被前朝后宫称为“邀宠狐媚”，除去笼络了帝心，再就是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与此同时，在这个把月里，我逐渐熟络了宫里的脉络关系。也知晓了沈彻的身份地位。

沈彻并不是沈彻。

他的真实姓名是，柳源彻——眼下的天下，正是柳家的天下，他的原姓无可厚非。

算起来，他的兄弟姐妹无数，除去夭折的大皇子与四皇子，成年又有些头脑的实则只有三位，二皇子柳源明，打小长在宫外的三皇子柳源策。

再就是与我以沈彻相识的六皇子刘源彻。

与前朝权术最相近的后宫，也不过是表面平静，底下的暗流涌动，人人心里都明镜儿一样。王皇后端庄大方与皇上青梅竹马，膝下有一养子刘源彻，淑贵妃艳冠群芳，入宫便诞下二皇子柳源明，多年来盛宠不衰。

这两股力量在夕颜入宫以来有些不稳，像是随时都要“一致对外”。

夕颜不慌不忙的小日子却过的快活极了，丝毫不理会外面是刀光还是剑影，而我真的就如同浣衣梳妆的小宫女，苟且在这偌大皇宫的一角。

除了梁帝在钟离宫歇下之前饮得一碗我送去的安神茶，我便再没了旁的机会近他的身，而这茶虽经过了我的手，却得在宫人验过之后才进他的口——搞死他的机会，不是微小，根本就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