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武二十六年这一年，我终于真正意义上的过了一次春节——它不止是我十九年来人生所及见过的最隆重的庆典，也是第一次亲眼看着阴谋成为诡计，让至高处的人跌进深不见底的深渊，粉身碎骨。

它是我终生难忘的春节。

除夕夜前五天的一次小宴上，夕颜两颊绯红的告知梁帝，她有喜了。

当然，她的"喜脉"是我用药物帮她调出来的这件事，知情人除了我跟她，便只有一个替我寻药的北冥。

老来得子，梁帝大喜，夕颜当下被升了位份，封号不变，称瑛妃，在除夕宴上再行封妃大典，如此，开年便是双喜临门，是好兆头。

小宴上，人口齐全，皇子贵戚与一众嫔妃无不与梁帝一样喜上眉梢，当然淑贵妃最是积极，可任她好话说尽，明眼人还是能看出她眼睛里的慌张——倘若夕颜顺利产下皇子，下一步，便是与她同级的嫔妃，再下一步，便要越了她去。一个入宫才几个月的新人得此荣光，她不慌张，才有鬼。

夕颜以不胜酒力与身体乏累为由提前告离了西殿，梁帝不仅送了轿辇，还让御膳房准备了牛乳与燕窝，人参也备上了些——他如同初次为父一般紧张雀跃，若不知他为了这身后的江山杀了那么多人，我就要信了他这副面孔。

如今，我只能在心底嘲笑一声，风水轮流转，苍天确不会饶过谁，梁帝的末日大约不会远了。

回宫的路上，如众人捧花，夕颜好不高调，行到御花园，她下了轿辇，只说自己要消食，让旁人先退了下去。

而下一刻，便被人劫持到了假山后，她的嘴角微微扬起冲我做了噤声的动作，仿佛有什么鱼上了钩。

我即刻让御花园的守院宫女去请了北冥，随后悄悄的站在了假山前。

只听见方才席上的二皇子，此刻暗夜里的黑衣人气极道，"你说过会等我！等我登了皇位，便即可封你为皇后，如今呢？你竟怀了他的孩子？呵，那赶明儿我是否要唤你一声瑛姨娘？"

夕颜抽泣道，"我不过一个小小夫人，这些哪里是我做得了主，等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无铭如今已经有了些许军权，父皇他早就放了一大半的权，除了舅公那里的，便是刘源彻，如今舅公定会助我，再加上无铭这些日子在军中的……"

"别说了，我信你！只是要切记，你的大事越早越好，这孩子，是无意中得来的，自然留不得，否则日后会是祸害——"

"我不会让你再久等——"

"可——，"只听夕颜顿了顿，叹口气道，"可你舅公怎么会听你任你吗？"

"我自有办法让他听我任我，夕颜，你护好自己便好，也就这几日了，你且瞧好——"

"夫人呢，她在哪里？"远处的北冥气喘吁吁的跑来质问道。

我指指假山抬高声量，"夫人被人从那个方向掳走了，你快去瞧瞧——"

我的呼喊引来了巡夜护卫，几队人马四面八方跑来，此时假山后面开始簌簌作响，柳源明怕是已经离去，只见夕颜从山后闪了出来，道了句本宫无碍便散了人群，御花园就此复了宁静。

一路上北冥护在左侧，我走在她的右侧，任她的玉指扶着我的胳膊，向不远处的钟离宫走去。

悠长幽暗的宫道上，只听她幽幽的道了句，"快了，天瑜，就快了……"

她的话里透着放松与愉悦，手指却冰凉，我怔了下——原来夕颜，也并不是，事事掌控，无所畏惧。

她的惧意，都藏在心底，还好，一切顺遂。

一直以来夕颜身上肩负的与心底承受的原不比我少，而她又善于将微弱的自己一口口吃到肚子里，从不示人。因此她的真人儿离我十万八千里这件事，我一早就十分清楚，可如今我看着她的睡颜，仿佛一夕间觉得离她近了许多，她也并不是那么远，那么高，她的眉是普通人的眉，她的嘴巴是普通人的嘴巴，她的脸一样是普通人的脸，或许比常人美一些，可无论如何她都只是一个至多大我三岁的小女子，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也不是什么真正狠心毒辣的坏人。

环境使然，没人想当恶魔。

我从来不觉得今日做的所有"回报"给梁帝的事属坏事行列，所以从来不觉得会有报应这件事，因此如何也不曾料到，下一个被"劫持"的会是我。

业报来的太快，像暴风卷。

等夕颜睡下我关了寝殿正门，从侧门去往宫人的安身处时，才踏进走廊便被人从身后捂了鼻息，就此被劫。

我下意识的用胳膊肘狠狠地撞向身后那人的肚子，只听他闷哼一声，吃痛道，"是我——"

刘源彻？我的心瞬间掉回了肚子——还好是个假的业报。

愣神间一个不注意我便被人提上了钟离宫主殿的顶上——爬房顶的猴子秉性果然与他如影随形。

"竟不知六皇子还有背后袭人上房顶的嗜好，"我站定后假意整理衣衫才遮住了几分方才的手慌脚乱。

"本王有话要问一问姑娘，却没有合适的时机，只好出此下策，无意冒犯，失礼了——"

他倒敞亮，不躲不闪直奔了主题，"不知姑娘的那位同乡现在何处？"

"从冬猎回来奴婢便深居宫中，六皇子怕是问错了人——"

他方才还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可这一刻我话音未落他便抬手向前，一只手抵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一步步向前紧逼，直到我退无可退，"不知？那姑娘知不知这顶处之高，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六皇子说笑了，奴婢人微，平生最不怕的就是死，粉身碎骨又或者死无葬身，都无妨——六皇子请便，"话毕便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胳膊死死的垂下。

他大约一向对这种连垂死都不挣扎的人没有招数，只见他松开了我的脖颈，另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头，哼笑一声，"同姑娘开个玩笑，姑娘切莫当真。"

我稍稍侧了身，离开了他的制辖，此时寒意袭来我忍不住搓了搓手，哆嗦道，"六皇子果然与众不同，深冬夜闯后宫拿死相胁，却只为开个玩笑，恕奴婢不懂六皇子的高风雅致——"

"姑娘不要生气，若真不知本王的疑问也无妨，陪本王把这壶酒干了即刻送你下去——"不知他何时从身后变出了个盛酒的水袋，在我眼前晃了晃，不等我回话，便把酒囊递到我的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下披风，披到了我的肩上。

"六皇子请自重——不要说男女有别，即便是身份，如此这般都要折煞奴婢了。"

我说着便要挣扎开，他却用力裹了裹在我身上的披风，手紧紧的在我的腰间环住，"男女有别？这个好说，明儿我便禀明了父皇，脸面什么的皆不要了，就只要你，如何？"

"你……我……"

"你什么，我什么？"他在我耳边低声一句，随后退开一些，痞笑着看我窘迫的样子，移不开眼睛。

我顿时气极，报复性的用力踩在他的脚面上，只听他嘶的后退一步，蹲了下去，我撇撇嘴角，笑道，"奴婢真是该死，奴婢天生神力不小心踩到了您的贵脚，若是今日以后梁国多了个瘸腿皇子，真是罪大恶极呢。"

顿了顿我才蹲坐在他的跟前，假惺惺的又道，"还疼么？这酒可还喝得，六皇子？"

刘源彻忍着痛，与我并肩坐下，拔开酒塞便灌了下去，随后挑眉道，"你瞧，自然喝得——"

我不甘示弱的接了过去，豪放的道了句，"如此，谢六皇子赐酒。"

然后下一秒的天旋地转便知道又上了这货的大当，倒下去的前一刻，只听他嗤笑道，"早便说过这酒不能这样喝的，你倒心大啊，十一——"

完蛋，他怕是，认出我了。

日后抵死不认使不使得？

后来的几天，我每每记起那晚刘源彻的脸，总觉得浑身打颤——我原以为我如今的改头换面除了向莫楚再没人能识出这副皮囊下的向十一。

可偏偏他认出了，我的理智也无数次告知我，酒是真的，刘源彻是真的，最后的那句，十一也是真的。

可无论怎样思来想去还是想不通透，他是如何识出我的？——难不成在猎场时我过于拙劣莽撞的送信把戏让他起了疑？

这样想来，早知事情会乱至今日，我是绝不会冒险递信托他关照无铭的——悔不当初便是我如今的写照。

如此，既然事实已定，他若再问起，只能瞎摸打混了，别的，当真没有什么好法子。

我的日子愁闷的一发不可收拾，夕颜却得宠得的风生水起，我守在殿外日日听到内殿她与梁帝哭哭啼啼的说起连日来的梦靥，无非就是总觉得一到晚上西南方向隐约传来刺耳的声音，之后就觉头痛没有力气之类的哭诉。

梁帝也因此整整两日不合眼的留宿钟离宫，却什么猫腻都不曾发觉，唯独夕颜还是嘴角苍白的头痛梦靥，一屋子的御医皆无计可施。

我在门口打着瞌睡，心底苦笑，是啊，能有什么计？叫不醒装睡的人，自然也治不好装病的夕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