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前两日，夕颜"头疼"的晕过去了三次，梁帝已经顾不得是前朝还是后宫，也顾不得是兵臣还是异士，下召只要能解了夕颜的头痛，皆重赏之。

宫里平时不起眼的观星老儿，此时上前说既不是病源，便是鬼神做怪，请民间的法师做做法也是好的。

梁帝当下准允，做法的法师下午便进了宫。

领头的老法师是一个化了花脸的道士，趁着夕颜意识还算清晰，问了几句话，话毕便跪于塌前，神色古怪道，"皇上明察，夫人确不是身体抱恙，是鬼神作怪却也不是，是有人请了鬼神来作夫人罢了，既是从西南方向传来声响至的头痛，那请问，西南方向都有哪些宫殿，住着何人？"

"回皇上，西南方除却御书房便只有淑贵妃住的如意宫了……"穆大监上前"贴心"的作了答。

梁帝怒吼一声摔了手边的茶碗，"给朕查！"

"臣妾自入宫以来，谨小慎微，从不与各位姐姐为敌，贵妃姐姐平日多有照拂，法师可是算错了？"夕颜一脸无辜的小声道。

梁帝握紧夕颜的手，挤出一抹笑，"颜儿，你跟你姑母一样善良，可并不是人人都同你们一样，此事，朕会给你一个交待，你放心——"

夕颜躲进梁帝的怀里，痛哭不已。

在旁人看来，夕颜此举夹杂着数不尽的感恩与爱意。

在我看来，她只是开心天神有眼——这一番作为总算不曾落了空。

彻查下来，如意宫的内寝殿，查出了小人样式的布娃娃，大约一指长，小人身上扎满了针，淑贵妃就此被禁了足，撤了其封号，任她如何哭喊冤枉都无济于事——所有的人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更何况证据确凿。

淑贵妃，哦不，贵妃高氏她，的确不冤——符咒蛊虫，才是夕颜栽赃的，可如今搜出来的是小人——天地良心，夕颜只嫁祸了蛊而已。

查获小人之后，夕颜当天晚上便已经活蹦乱跳的下地行走了，可她并不满意梁帝给的这个"交待"，只褫夺了封号的意思就是只要梁帝高兴，赶明儿就能复了贵妃高氏在后宫的地位，夕颜做事一向利落，又怎的会允许死灰复燃这种事情发生？

于是陪梁帝用完晚膳，夕颜推脱身体不宜侍寝，便推梁帝去了皇后处。她自己也早早的回了内寝殿，片刻之后，北冥带着一面生的护卫来了殿内，烛光下，那人的脸才真切起来——是，柳源明！

我跟北冥守在了殿外，内殿的动静一清二楚，只听柳源明声音沙哑，有些六神无主的痛诉自己的母妃太沉不住气！竟还去做伤害夕颜的事！

夕颜一边表示大度的谅解，一边明暗里的告诉柳源明，梁帝经此一事有削权之意，让他早做准备。

我在殿外听着，不禁为夕颜撒谎作戏的本事感慨，梁帝从未有过此意，她倒是杜撰的真实，柳源明也信以为真——如此看来，他对她的信任已经超越了对任何人的依托。

而这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一脸懵的顿楞在门外。

"夕颜她一向就是如此，你不必意外——"北冥忽的开了口，眼睛望向很远很深的天外。

"你们相识很久了？"

北冥一动不动，只脱口而出，"不多不少，至今十五年三个月零六天——"

"你倒记得清楚——"

"是，每一天每一年，都清楚，"他看向我，声音里有无奈，也有悲凉。

他一定清楚明白夕颜的人生，才这般无计可施，才这样眼波流转间满是绝望。

我皱皱眉头，问道，"我瞧着你什么都明白，又怎么会不知如此跟在她身边绝不会有未来呢？为什么不去过自己的人生，要把时间浪费在一个眼底心里只会利用你的人身上？"

"浪费？于我来说，陪在她身边的一辈子才是最有价值的一辈子，旁的皆是万丈深渊——"

我顿时凝噎 —— 他说的仿佛很有道理，人生原本没有价值，自己觉得值得，才不枉这一世。

"今日承教了——真想知道你们的相遇是怎样的，一定是很美好的故事，"我看他迟迟不说话，只好补充道，"不方便讲也没关系——"

"无妨——"他像是才缓过神儿，这才娓娓道来，"我自小长在南国的皇宫，只知道自己是贵族之后，作为伴读跟在皇子身边。我原以为就要这样当一辈子金丝雀，直到夕颜出现——你一定不知道夕颜原来的样子，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还不曾动过脸骨，鼻子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连头都是圆圆的，像可爱的小仙女儿下了凡，她那时温温柔柔的，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好，哥哥两个字也总是喊的不清楚，后来她十岁那年，南国国君命我同她一起进了死士营，旁人躲不及的，我却欢喜极了。我终于能光明正大的陪在她身边了。后来的那些年我亲眼看着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谈笑间摄人魂魄的美丽女子，也亲耳听着她唤我的称呼从奶声奶气的北冥哥哥变成沉着有力的北冥，要说故事，并没有什么故事，都是生活里的琐事，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点滴，不算故事，却又都是故事——"

我从未听北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大约是他平时冷淡惯了，突然换了腔调，也着实旁人措手不及。

此时内殿的两人还在窃窃私语，声量越来越小，我慢步到北冥的身侧，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北冥，你这样的人不该被辜负，相信我，总会好起来的——"

他扭过头微微一笑，"借你吉言了——只是你大约不知道，我这样手上沾满鲜血，心底横尸遍野的人，这一世为人真的再没资格有他求了。"

"这世上多的是不得已，皆不是你我能掌控的，别这样菲薄自己，谁都有资格求得更好，你也是——"

他有些惊愕，随后释然，"谢谢你。"

年三十金缕阁送来大封的正裳时，钟离宫上下正为三个时辰之后的除夕宴忙作一团，直到阁里姑姑将衣衫恭敬的盛开让夕颜过目，众人才楞在当下，直了眼睛。

我停下为夕颜挑选簪子的手，亦有些不知作何反应。

这大封来的猝不及防，原以为在除夕宴册封只为图个吉利，旁的会粗糙些——夕颜自不会在意这些，她心心念念的是比这些表面功夫更重要的东西。

但有谁能料到，金缕阁竟有上百个绣娘连夜赶制出了这件金丝勾成，无比奢华，银子堆成的宫装。

就连内衫上的花纹都精致的让人瞠目，更不要提大红色与正黄色相间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外袍，再配上方才金银处送来的新打磨的金黄头饰。

怕是梁帝把全天下的雍容华贵都送给了这个笑起来能温暖了整个人间的二十二岁女子。

我回回神，从衣袖里拿出银子打赏了阁里的姑姑，她们眉笑眼开的接过去谢了赏，我这才恭敬的送人出了宫门，等我再进内寝，殿里的几个守宫姑姑已经在为夕颜试装。

然后一天中的第二次惊艳来的太快，太猛了些。

夕颜的这张脸，最神奇的是，清水芙蓉使得，温柔贤良使得，无辜弱小使得，富贵华丽像是也没有违和感。

而我今日才看出了缘由所在——眼睛，是她的那双眼睛，她不想放过的人，总是要溺死在她的深邃里。

"姑姑们都说好看，天瑜，你觉得呢？"

夕颜走动了两步，笑问道。

我福了福礼上前帮她把袖口的褶皱整理了一番，回道，"很好看——夫人穿什么都好看——"

夕颜笑的更欢了，眼睛笑弯了的样子，如同真的在为这一身盛装开心得意，微笑间回身屏散了四周的人，只留了我为她梳发髻，她安静的坐在妆台前的座椅上收回了方才的那抹笑，变了脸色，"成败只在今晚了，柳源明他，也算到头了——"

"夕颜……"

"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不成功便成仁，我是没有退路的人，只能往前再往前，狠些坏些都没关系，活的长久才是必要的，"夕颜话里的冷清，与方才的明媚如同两个天地。

"你说的对，是该如此，我会帮你——"我握住她的手，柔声道。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后笑了笑，"那就好，这出戏成了，咱们的指望就更近了——"

几个时辰后的除夕宴上，夕颜不知第多少次成为了令众人侧目的焦点，我站在殿外瞧着她拖着长长的裙摆，一步步走向更高更华贵的地方，心里竟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等她在宫里老嬷嬷的带领下，行完了朝谢礼，梁帝才从九五之尊处下来牵过她的手，走向他们共同的，几乎可以俯视整个大殿的高处。

王皇后从一旁起身，带领众妃嫔恭贺了夕颜的大喜，而后带着端庄的笑意送上了精雕的玉环，同时皇子与国戚，还有特批了席位的无铭，也起身行了恭贺礼。

梁帝甚是欣慰的拉夕颜入了座——高氏贵妃正在禁足中，因此，梁帝左手

边即是夕颜的席位。

此时有几位姑姑从殿内退了出来，只留了一位年资甚旧的站在了夕颜身后伺候，我只好随着几位姑姑一起侯在了殿外。

不一会儿功夫里面升起了歌舞，几位姑姑还在为方才的赏银夸赞夕颜的出手阔绰，我却已经开始期盼宴席的结束，夕颜平安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