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的日子将是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与普通草原妇人一样，将来得一丈夫子女，与羊群牛马相伴，便是一生了。
直到进了王帐领了俸禄，真正成了帐里的人，跨过阴谋诡计，见识了杀伐决断，我才知道预判人生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我第一次去王帐是搬家十日之后的事了。
无铭此时已迅速成了卓阳身前当差的人，午间便只有吃饭的功夫，为了节省时间，我都是给他送了便饭看他吃下，收了碗筷才回的。
所以我照例去了无铭替换休班的帐篷，这次却没有瞧见他的踪迹，只有扎德在跟下面的将士在吩咐什么，看我进来，便迎了过来，“十一姑娘来了！快请进…”
是了，无铭便是在扎德的管辖下当差，而扎德能对我与无铭如此客气，全是萨落婆婆的托了他来照应的缘故。
“扎德首领安，”我微微行礼，“怎不见无铭？”
“姑娘是送饭来的吧，无铭今日还未回来交班，怕是王帐里有事耽搁了，姑娘请略坐坐——”
“啊不必了，这汤饭盛的多了些，若不嫌弃，扎德首领与小将士们便也跟着尝尝吧，我先告辞了—”
我说着便要退下。
扎德却有些越矩的扯住我的衣袖，“姑娘且慢——”
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今日咱们几个不知是沾了首领的光，还是无铭小兄弟的光呢，哈哈哈”
“瞎说什么，是沾了十一姑娘的光，没有她哪来的这好菜好饭？”
而后又是一阵哄笑。
扎德仿佛有些恼羞生怒回过头道，“便是吃也堵不住你们的嘴是吗…”
我趁着这个空档从他手里扯回我的衣袖，逃了出来。
接着后面的哄闹便与我没关系了，但我也大抵清楚，萨落婆婆定是已经跟扎德说了什么——我有些懊恼的想怎么才能将这个误会解开。
直到迎头撞上无铭。
“你快些回帐吃饭吧，我…”
“饭菜先放放，正要找你，跟我来。”
他三两句间就将我扯进插了族落大旗的帐篷。
嗯怎么说呢？我此生，哦不，我有限的记忆里见过的最荣华的地方就是此刻我目力所及的方圆三十步之内了。
帐内暖气十足，更有侍女穿插其中布菜送酒，装饰皆是精工艺品，门口两侧立了石狮，而眼前的景象更像刚刚歌舞过后正要收场的样子。
黎牧部落的王上荣成王，也就是卓阳的父亲，他坐在高堂上，左侧第一位便是卓阳的位子。
堂下女眷大约有四五人，正说笑着推杯换盏，我一时有些呆愣。
“卓阳与荣成王你是知道的，堂下四位，左侧两位是王后与大妃，右侧的便是友邦栅兽部落的清月公主与她的母妃，她们此次前来是…”
无铭话还没说完，便被卓阳看到我进了帐，他招招手，“十一什么时候来的？快上前来…”
我福了一礼，一时也不懂他们的规矩，只道了句荣成王安，王后安。
卓阳来了堂下，站在我的一旁，“父王母后，这便是我同你们说的十一姑娘了，她人机灵又聪明，可以来帐里陪陪母后，也可以同清月公主一处玩，萨落婆婆也是知道她的。”
“是，老奴曾与十一姑娘同住一月有余，是个可心的姑娘，王后收在身边一起说笑再好不过了。”
萨落婆婆开口我才看到她与阿灿原也在帐里，
身影隐在王后侧面，若不言语也看不出那侧站了人影。
“是么，上前来本后瞧瞧。”
卓阳听了即刻拉我上前，我再福一礼，近了才看清那王后身材保养得当，脸色红润，丝毫看不出已有卓阳这样大的儿子，只见她点点头，笑道，“模样倒是俊俏，听卓阳说你来自中原，可有什么才艺？”
“略…略懂些算数…”我只磕磕绊绊将脑子里还记得的少许本事说了出来。
“哦？是个读过书的，旁的还会些什么？”
“回王后，旁的……旁的不会…只还有几分功夫自保。”
“哦？有功夫？那更好了，平日里可与清月解解闷儿，护她周全，如此，清月也不算无聊，大妃可有异议？”
“清月是臣妾的侄女，能得如此厚待，臣妾替清月谢恩还来不及，哪里会有异议？”那大妃恭敬的回道。
“十一，还不谢过母后？”卓阳说着便推了我一把。
我条件反射的又福一礼。
只听卓阳在我耳边耳语，“如此，与母后在一处，人多些，你也不必日日一人胡思乱想，你说可好？”
可好？我一个人放羊牧马也快活极了呀，卓阳怕不是误会什么了？
宴席什么时候结束的我已浑然不知，无铭还在帐内当差，我却得了准许回去略做准备的旨意。
而回响在耳边的是，我得了新的职位，王后身边的使女，从此领帐里的俸禄。
嗯今天只是平凡的一天，若不是这突如其来的雷声轰顶，我怕还在安逸的喂马放羊。
“十一阿姊，请等一下……”转弯几步便到家的时候，阿灿追了出来。
我回过头，只见她递给我一身与她一样的使女装扮的服饰，“阿姊忘记了这个。”
我双手接过，道了谢。
“恭贺阿姊了，凭我自小长在婆婆那里，如今从普通女侍到使女也用了许多年，阿姊今日才来便得使女的位子，卓阳王子是看重阿姊的，但也请阿姊自知身份，作为外族，逾越之心便不要有了……”
阿灿这样一席话，我有些愣住，她平日结结巴巴，甚少能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我刚要问她，只见她忽的露出牙齿，笑的烂漫，“既衣物已送到，阿灿先回了！”
这样玲珑的女子，哪里像个痴傻之人？
我满腹疑问的目送她孩童一般蹦蹦跳跳的离开。
……
大约是夜长天短，阿灿走后不多会便黑了天，我将帐里的掌明灯点亮，眼瞧着煨热了饭菜却并没有胃口吃下，直到深夜无铭回来，我还捧着那身使女衣衫坐在烛火旁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缘法。
他唯恐惊了我，轻手轻脚的进来，却不知他才踏进院子，我便听见了窸窣声。
“夜深了，你如何还醒着？”他站定在我身侧，有些局促的问道。
“无铭，你说我何德何能？一朝便成了使女——阿灿说这使女并不是人人当得的。”
他比往常更沉默了些，良久才深呼一口气道，“十一…你不会怪我吧，女使是我替你求来的…”
“求来的？”我看向他。
“如今你我二人已来到新的地界，倘若你我合力，必定能在这片草原上荣华富贵一生，你且想想，你今日是使女，日后便可当得女官，若使一把劲女御使也是当得的，到那个时候，我们……”
“我们什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是杀了卓阳，你来承了那荣成王的位置杀伐草原？”
“十一！你何必如此极端？我们只有爬到上面，才不会受人欺凌！你从前的苦日子没过够么！？是，这个世界曾给予你的痛苦或许你都忘了！但，十一，我都记得，你从前的性子不该跟随你到今天，今天你不是任何人！你是十一，你为自己活着，地位，富贵，这并不难堪丑陋，甚至，它很美好，它可以让你的生活更舒适得意！这个道理你何时才能明白？”他的声音几近咆哮。
“无铭！你可知道，若进了这里，便要身不由己，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打过来一个漩涡便让你万劫不复！”
“富贵险中求，有了权势，便没有什么漩涡拽的动你，我不怕！”
我看着他一脸决绝没了主意——这样子的他我仿佛在梦里见到过许多，许多，许多次。
我缓缓起了身，抱着使女衣衫背向他，“早…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去王帐领牌子。”
话毕便离了外厅进了卧房，只听他在我身后有些愉悦的回道，“十一！这一切都不会令你失望的！”
他自然高兴，领了牌子我才算受了命，我们才真正的要在这片土地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说来他是这样有志向的孩子，我却始终只想求得安稳，但看到他方才的样子，心底却有无数个声音将我推向他所愿的那一边——我总觉得从前亏欠他许多，要拼尽全力弥补，这没有来由的思绪像是与生俱来的一般。
我想也或许，是我想多了——
我从前过的日子大约与现在一样恣意潇洒，因为我再一次梦见了圆圆日头下，练剑堆城堡，笑声琳琅的我。有人会在梦里喊我归家吃新做好的饼子跟糕点，会指导我粗劣的剑法，我虽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也永远吃不到糕点，他的戒尺藤条落肩也没有疼痛感，但我依然沉浸在梦里，任眼泪与鼻涕齐飞。直到被惊醒，然后是许久的恐惧，遗憾，难过，思念。
大多数时候我心底仿佛都有一个答案，那个任何事情都能笑意绵绵的人或许已经死了。
没错，是死，而不是走了失踪了，而是死了，我潜意识里便不想给自己留有任何希望，已经盖棺定论一般，他是死了的——那巨大的、让人喘息不得的悲伤，哪里能骗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