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成了王帐里的人，半月以来，尽管私下有人聚成三两小团伙对我这个外族人讨论一番，但明面上，一些级别低的女婢甚至要同我行日常礼，都十分恭敬。
萨落婆婆说，高低有别，我不必回礼，要自持身份，否则便会被低阶却年资久的婢女踩上来，再说管她们便没人听教了。
我只呵呵一笑，我能有什么要管教她们的呢？不过都是在王帐做活的。
萨落婆婆摇摇头说我以后便知晓了。
嗯以后会知晓什么我如今还不清楚，自打我进王帐来，知晓并清楚的是，清月公主的来意。
黎牧部落与栅兽部落要联姻的，清月公主住下不过是与卓阳续孩童时期一起玩耍的情分，再过一些时日，才好顺势定了婚事。
说来卓阳王子是有福气的，清月公主虽生在草原部落，却性子安静，相貌俊美，算是相配的。
直到今日晨时，用过早膳，她珉了一口阿灿为她做的奶茶突然问起，“阿灿，你这奶茶做的极好，听说曾与卓阳有婚事的大将军之女也喜欢的很，可是真的？”
我这才知道，她虽性子安静，却是有好胜之意的，看样子是要同人比一比了。
“回公主……阿……阿瑶姐……姐喜欢……欢更甜……一些的…要…要两勺糖才……才算好……”是的阿灿自那日之后，说话又成了结结巴巴的样子，她还是那个没开蒙的小傻瓜，即便与我私下，也不曾再那般伶俐过，仿佛那日只是我的幻觉一般。
“是么，那你来说说，我与她谁更好看些？”清月继而发问。
“自……自然是……公…公主更美，婆婆…婆说阿瑶姐……姐像…个疯丫头…整日只会…会耍枪弄棍……”
阿灿学萨落婆婆的样子引人发笑，清月公主眼角带了笑，“十一，你说呢？”
我不想她竟然突然问起了我，有些愣住不知如何作答，我自是早便听说过“阿瑶”与卓阳的故事，阿瑶便是卓阳第一任未过门便身死的王妃，清月公主这样问，无疑是要先从样貌上较分个伯仲，她大约是觉得与我有些熟稔才问出口的。
我自是不能让她失望，“公主说笑了，公主草原容貌第一，是数年来公认的——且不说这些，若我是公主，绝不会与过身人较高下，我要做活着的世间唯一。”
“哦？你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
“许多话说的敞亮便失了身份，奴下相信凭公主的才情与样貌，只要肯以真心交付，假以时日，自是能做得唯一。”
清月有些诧异，“想不到你一个使女竟有这样的见解，我自要真心相付，但女子的样貌能有几年，青春又有多少，大草原上好男儿多的是，我不想浪费时间去暖一石心人。”
“公主多虑了，世上但凡活着的人，心肠皆不是木石，公主有的是机会。”
是的，清月公主是个野心大的，管他政治婚姻，利益棋子，她这一生是要求一合心人的。
“借你吉言…”
“在说什么吉言，可用完早膳了？”卓阳将披风解下递给小厮，说话间便进了外帐。
“在说笑罢了，你今日如此清闲不曾去大帐议事？”清月的礼才福一半，便被卓阳搀着落座。
“今日大帐皆不是我的事不去也无妨，不过，我才几日不曾过来你这，你便又如此生分了？”卓阳打趣道。
“我如今已经二十有一，在草原上算得老姑娘了，你也不是当年的小少年啦，自然是要守礼的…”
“清月，你我私下，仍无须有这样的虚礼…”卓阳看着她一本正经道。
清月抬眼，四目相对，而后红了半个脸颊，微微点头。
卓阳王子…果然是有一套的。
“今日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猎会，晚上还会有歌舞，原是要邀你去席面上的，却又听母后身边的人说你近日总是头疼，便有些担心，你可好些了？可去得？”卓阳问的极有分寸。
“我无碍，这两日好多了，你邀请我，我自然要去的。”清月连忙回道。
“那是最好不过了！如此，你也见识见识我们这里的民风淳情——”卓阳语毕又接着道，“若你此时没旁的事便同我一起去跟母后请安吧，她有些担心你的身子。”
清月点了头，便与卓阳前后脚出了大帐。
自然我这个“第三人”要随侍左右，才出了大帐不远，又发觉走的匆忙没带披风，我看前头的两人相谈甚欢也不好上前扰乱，只小跑回了大帐。
然而回到大帐入眼的，却是不能入眼之事——只见阿灿弓着身子正在将黑色的药沫倒进常日喝的茶壶里，她的眼神得意，面露凶相，皆告诉我那不是什么好物。
“阿灿？”
我声音不大，却吓了她一个趔趄。
“你……你如何回来了？”
“那是什么？”我不答她，只又往前走了两步，她惊恐的退到桌子的另一旁，连带着手里的茶盖掉到了地毯上。
“你别过来…”她哑声道。
我仍不听她，上前拿起茶壶放到鼻息下，带了几分质疑，“噬心草？”
“你…你如何能知道…这药草甚是少见……”
天地良心，我也不知为何从脑子里冒出这味药草，只突然就冒出了，连着这药草的药性与作用，一股脑的冒了出来。
噬心草，顾名思义，是一种损人心性的药草，原是可让人安神心定的药物，但若食用不当，便会慢慢头脑发涨，人也一日比一日没了精神去，日头长了便成了慢性毒药，不可逆转。
我猛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清月总是头疼，睡的极多，又总说积食，难道是食了这药的缘故？
“你……你要害她？”我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一旁的阿灿。
方才惊恐的、慌乱的阿灿此时已经平复了心绪，她将茶壶夺了过去，捡起地上摔了两半的茶盖，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阿姊，瞧你，吓到我了…”
“回答我！”
“哦？”
这次茶盖与茶壶一起掉到了地上——是阿灿用力砸碎的。
“啊，十一阿姊…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呜”
这巨响跟哭声招来了帐外的婢女与侍卫。
如此，进帐来的人，看到的便是阿灿跪卧在一旁，守着一地破碎哭的肝肠寸断的一幕。那几个婢女见状，上前去，一边扶起阿灿一边说着公道话，“你与她同为使女，跪她做什么？快起来！”
“有些人啊，不要以为自己是卓阳王子指派的人便没了分寸！”
“阿灿，她如何欺负你了？你婆婆是王后娘娘身边年久的阿嬷，你不要怕！”
……
她们七嘴八舌的给我扣着帽子，却根本也问不出一二——阿灿毕竟是个“傻”的。
我此时多说无益，阿灿仿佛在用事实告诉我，人们到底信谁。
我拿了披风，落荒而逃。
这话说给卓阳，怕是即便是卓阳，也要信的艰难——阿灿是他取了名字，时常照拂长大的。
我脑子一片麻乱，三步并两步往前去，意图追上已经前行的卓阳与清月，却不想迎面撞上了不到一刻钟前还在帐内与我对质的阿灿，她一把把我拽到了几个帐篷中间，少有人迹的犄角旮旯。
她抱手立在我身侧，声音略有些不近人情，“你若想好好的活着，今日的事便最好烂在肚子里，你也看到了，没人会信你的，阿婆救你回来不是让你同我敌对的——”
“呵，是么？若你当真觉得不会有人信我，又何必追出来，做这么一遭威胁的戏码？”
“你——”
说起来，我对你——真是充满了好奇，好好的人生，皆被你用来装疯卖傻了，好好活着不好吗？若我如今撞到的是旁的事我自然管不到你那里去，但清月公主与卓阳的联姻是两个部落的大事，你确定要与部落站在对立面？”
“哼，与你一介外族人何干？”
“你若肯住手，离了清月公主身边，今日之事我便权当不曾入眼——”
“不成！”她忽的红了眼睛，即使声音压的很低，却也像是嘶吼一般，“她凭什么嫁给卓阳！！凭什么！明明是我当年给卓阳挡箭！裁衣女工也都是我来做！这许多年后，他却被旁人抢了去！这又是哪门子道理！”
我恍然愣住，“你对他这般，可曾问过他的心思？你一直这样长不大的心智，他便一直将你当做小孩子，你永远不会有机会！而他终将会有他的妻子！”
“你以为我不如此，便会得他倾心吗？”她瞧我一眼冷笑道，“幼时，我开蒙晚，又是弃婴，阿婆在时便罢了，她去大帐交班的时候我便被人欺负，是了，我是个傻子，只有他肯护了我一程又一程，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可怜的虫子？小鸟？杂草？他的身边早便有阿瑶在了，他贵为王子，我若晓了人事，他便对我与众人一视同仁了，他便眼底再没了我…”
“所以你便一直扮傻卖痴？”
她愣着神点点头，随即又仿佛换了个人，就连音调都变了几分，“我虽说与你这许多，但你也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我阿婆与王后推你到清月身边，不过觉得我是个没用的，你比我耳聪目明些，她们也想掌控清月的一举一动，否则你以为每两三日便召你去回清月的日常是为了什么？”
她看我一脸不知所谓，又接着道，“清月公主如今嫁过来是为了政治联姻不得不做的措举，否则你以为王后为何会同意作为大妃侄女的她嫁与卓阳——怕是躲了才是迫不及待的吧——”
是了。
王后与大妃争斗了大半辈子。若卓阳将来为王，那清月便是王后，未来的王后是大妃的侄女？——这无疑对王后的地位是绝大的威胁。
“你既知道清月的目的与身份，又何必动了杀心？”
我佯装不懂她的话外音，只捡了旁的问道。
“只要她来了，无论生死，部落之间在外来看便是联盟的——所以，她，不必活着——”
不必活着。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顷刻间明白——
或许，王后赞同阿灿的行事甚至，与她同谋。
果然，这大帐，人行在富贵里，是要踏在刀尖，嗜人血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