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十八楼的高处看下去,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段堆满了建筑物与车辆,而绿色植物早已沦为可有可无的陪衬。望不见远山,看不见蓝天,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气味。大概,“蓝天白云”和“新鲜空气”这两个词,很快就要写进历史课本,作为名词解释了。
倒是在这间看似低调实则奢华的办公室里,有不少绿植在肆意生长。
一盆品相极佳的君子兰旁,丁浩楠正冥思苦想。他在想苏默颜和她的香。为什么她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忘了自己?是真的已忘记,还是故意扯谎?她说过她的记忆力有问题,是什么问题?为了她,沈安馨不惜顶撞自己。他了解沈安馨,若不是迫不得已,她是不会那么做的。迫不得已,会是什么样的迫不得已?难道她们之间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那这个秘密又会是什么?思来想去,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烦躁得要命,他实在太好奇了:好奇苏默颜,好奇那香的名字,好奇自己与她是否能再相遇,更好奇她记忆出错的真相。他已失了耐心,一门心思地想制造机会与她见面,哪怕她会因此而不悦。他按响了秘书室的电话:“请沈经理来我的办公室,立刻,马上!”
三分钟不到,沈安馨就出现在办公桌前面。
丁浩楠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来:“上次的酒会你操持的不错,下个月十八号是公司六周年庆,也还是由你来吧。人手不够可以找外援,上次你请来帮忙的那几个姑娘就不错。”
“这次和上次不能相提并论。司庆的事您应该找企划部。”
“你是公司骨灰级元老,对公司的情况比谁都熟,你做我会更放心。”
“请您别拿这个说事,好歹也考虑考虑我的立场。总让我越俎代庖,抢别人的工作,换作谁都会不高兴的。若您希望您的下属相处和睦,就别再给我安排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本人感激不尽!以上,是我作为一个骨灰级老员工对您的建议,请采纳。”沈安馨说完就出了办公室,不给对方批驳的机会。
丁浩楠木了几秒,笑了:不愧是我看重的人!有原则,我喜欢。
门开了,沈安馨探进半个头来:“若需要花,我倒可以帮忙。我知道哪里有最美丽最新鲜的花,也清楚哪家的插花可遇而不可求。”她轻轻关上门,消失在视线外。
丁浩楠失笑。他靠自己赚得第一桶金,成立了这家公司。沈安馨是他面试的第一名员工,整日跟着他东奔西走,日拼夜熬。有好几次,公司面临倒闭,她不离不弃,找赞助拉投资,到处游说,付出的不比他少。现在公司做大了,她依旧兢兢业业,一步一个脚印。相识多年,两人私交匪浅,但不论何时何地,她都保持着最初那份对他的尊重和距离。他喜欢这样的人:清楚自己的位置,不居功,不僭越。也正因为她的恪守和自律,从来没人对他们的关系说三道四。
他又想起了苏默颜那不知名的香:如兰,似菊,像含笑,有栀子的香甜,又带点茉莉的清雅,还有丝丝缕缕冷冷淡淡的清苦之气。那清苦的气味貌似多余,可一旦将它忽略,那香就像鱼离了水,雄鹰断了翅膀,女人少了华裳。不得不承认,在他亲手调制的香里,没有哪种能与之媲美。深深的挫败感搓磨着他的自尊心,这是不被允许的!
电话响了,是顾雨菲:“丁总,有可靠消息说,‘慕雪’总裁非常满意您上次送的花。我想知道那花是在哪里订的。”
“花是沈经理订的,你问她。既然他喜欢,那就天天送。”丁浩楠摸了摸君子兰的叶片说,“那花确实不错,以后咱们公司的花,包括我办公室的插花,就都在这家订。”他挂了电话,出了办公室。刚到过道,遇上了低头看文件的沈安馨。“还在忙?”
“不然呢?”
“问你件事,你认不认识景诺医院的医生?”
“哪方面的?”
“心脏内科。”
沈安馨的视线从文档上移开了:“您家有病人?”
“我母亲心脏不好,看了很多医生都没起色。后来朋友推荐说这家医院的心内科不错,我想带她去那里看看,可总是挂不上号,最快的预约号也得一个月以后才有了。等不起啊!你说说,现在看个病咋这么难?”
“您这有钱人还感慨看病难,那咱平常老百姓就别活了。您有中意的医生么?”
“院长苏凌枫。听说他在这方面已经是世界级水平了。”
他若没有这世界级的水平,默颜该怎么办才好?沈安馨说:“我倒是有个朋友认识苏凌枫,就是不知道她肯不肯帮忙。”
“当真?无论如何,你都好好拜托他。事成之后,必当重谢。”
“别着急说谢的事,还未必能成。我那朋友特别讨厌走后门。”
“那要不要送点礼?他喜欢什么?”
沈安馨噗嗤笑了:“她不缺衣不少食,寻常俗物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
“那我就不管了,你替我谢他,回头我再谢你就行了。听你这口气,你这朋友来头不小,你们是什么关系?”
“您几时变得这么八卦了?别打听我跟她的关系,否则我就不管了。”沈安馨抱着已整理好的资料,踩着十厘米高跟鞋,施施然消失在楼道的转角处。
丁浩楠作了个揖,心情大好。
沈安馨出了楼道就把电话打给了苏默颜:“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你帮帮我。”
“不行!谁的命都是命!凭什么你老板家的人就要优先?让他排队挂号去。”
“可是我已经夸下口了,总不能失信于人吧?”
“那你自己跟哥说去,别来找我。”
“我去找枫哥除了挨骂,就剩下听他教训了。只有你去说,他才会答应。好默默,乖默默,亲默默,求你了,帮我了!”
“不行!让他加塞了,怎么对得起那些老早就挂了号的病人!”
“默默,我的亲人,你就帮我这次了!就这一次,仅此一次,好不好?默默……”
“烦死你了!下不为例!”
“我知道,我知道……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沈安馨对着天空吹了口气,如释重负。
一周后,丁浩楠拿到了预约号。
景诺医院离市中心还很有段距离,远离了道路的拥堵与人群的繁杂。门口有多路公交车直达市里与郊区,交通倒极方便。两米多高的院墙上爬满了绿植,它们有的匍匐在地,有的向上疯长,有的安稳地坐在墙头欣赏风景,笑看生生死死,世间人情。医院里绿树成荫,花木遍地,扶桑,木棉,桂树、雪松、红枫、凤尾竹……都长在合适的地方,安守属于自己的美丽。有名的盆栽和不知名的野花自由自在地迎风起舞,播撒芬芳。舒适的木质长椅随处可见,方便病人休息。它们背靠高大的树木,左右扶手边都是美得不能直视的鲜花。距长椅几步之遥的地方,摆放着干净卡通的垃圾桶。后院是雪松和鲜花围起来的绿草地,一座充满童话色彩的绿色城堡矗立在正中央,那是孩子们的梦幻乐园。
这里不像是医院,倒像是公园。若不是这来来往往的病人,还真不错!丁浩楠扶着母亲,打望四周。
晃眼间,一个身影没入了扶桑花丛,竟有些眼熟。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在医院也能遇见熟人。会是谁呢?苏默颜?像是。丁浩楠笑了。她来这里干什么?该不会也生病了?不会这么巧吧?看她瘦瘦弱弱的样子,会生病也正常。那边那个穿白色休闲装的男子也很眼熟,这又是谁?叶寒川?他怎么也在这里?
“浩楠,你在看什么?”丁丽梅问。
“随便看看。妈,您当心点,咱们坐电梯上去。”
百米之外的住院部里,苏默颜捧着新采的花来到1号病房,这里住着一个刚动完心脏手术的少年。“宇桐……顾宇桐,你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苏姐姐,你怎么来了?”顾宇桐雀跃,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来看我的?”
“不是来看你的,难不成我来玩?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之前感觉不好,看到你马上就好了,什么事都没有了。”
“嘴甜!”苏默颜指着床头的鲜花和补品问:“家里来人了?”
“不是,是叶大哥,那个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我在宠物医院无意间认识的猫奴叶寒川。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有印象没?”
“叶寒川,叶寒川……没印象了。”
“没印象也正常,你要有印象了才奇怪。他才走,说有事找苏医生聊。”
“找我哥?他们认识?”
“以前不认识。我生病后到这里就诊,他经常来看我,才认识了苏医生的。他们现在关系不错,经常约了喝茶。听叶大哥话里的意思,他好像要捐赠一批进口仪器给医院。”
“那可得好好谢谢他呢。”
“早知道你来看我,我就让他等一等,也介绍你俩认识。”
“我只要认识你就好了。”苏默颜搔了搔顾宇桐乱七八糟的短发说,“听护士小姐说你有情绪?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不爽。自己的身体里装了颗来路不明的心脏,想想就觉得讨厌!”
“讨厌?你还真敢说!”苏默颜和悦的神情不见了,“顾宇桐,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这颗来路不明的心脏?只可惜,他们没有你幸运:没钱的直接被拒之门外;有钱的数据又不匹配;有钱,数据又匹配的,又没有我跟你的这种关系。很多人还没等到机会来临,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那么渴望活下去!而你,却在这里抱怨这心脏的来源!你是有多不知好歹?”
“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想。”顾宇桐拽了拽苏默颜的袖子,讨好地说。他喜欢苏默颜,胜过喜欢自己的亲姐姐和所有朋友。这种喜欢不掺杂儿女私情,只是单纯的喜欢,就像蜜蜂喜欢鲜花,清风喜欢白云,夜晚喜欢星辰。
苏默颜甩开他的手,显然火气未消:“这世界可真够颠倒的,想活的拼了命也活不了,不想活的却长命百岁!”
“那苏姐姐你呢?你属于哪类人?”
“我属蝼蚁的,贪生怕死,活得窝囊。不像你,属猴的,撒泼打滚都随你性子。”
“我不属猴。””
“就冲你说的那些混账话,你就只能属猴。猴子吃仙桃,不分好赖。”苏默颜说着在顾宇桐脑门上弹了一下,“这是对你的惩罚。”
“好歹我也是病人,你下手就不能温柔点?很疼的!”
“知道疼就好。”苏默颜掏出一张精致的卡片,“给。这下我够温柔了么?”
“息园的VIP会员卡!谢谢苏姐姐!有了这个,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找你了。”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可以随时来息园,不需要有会员卡。”
“名不正则言不顺。之前每次去,我总觉得像是蹭饭的,少了那么点理直气壮。现在不同了,我可以昂首挺胸地去了。”顾宇桐挠了挠头又说,“想起第一次和朋友去息园,我带的钱不够,多亏你私下给我免了单,不然我这脸可就丢到姥姥家了。”
“这都多久的事了,你还记得?你得感谢那天我心情好。话说,今儿这卡也是我送你的。说来说去,你还是蹭我的。”
“你送我了就是我的了。”
“人不大,毛病还挺多,懒得理你。总之,你要打起精神配合治疗,早点出院走人,我可不想再来看你。”
“遵命!我高贵美丽的姐姐大人!”
“花样真多。你遵医嘱,我走人了。”苏默颜跟送药进门的小护士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顾宇桐叫道:“苏姐姐,你真不去见叶大哥?他就在门诊部。”
“你跟谁说话呢?”小护士问。
“我姐。苏默颜。”
“苏默颜?”小护士多看了顾宇桐几眼,“你是默颜小姐的弟弟?我在这里工作好几年了,没听说她还有个姓顾的弟弟呀。她的弟弟不是方蔚然么?”
“那只能说明你孤陋寡闻。”顾宇桐很是得意。
小护士撅了撅嘴:“别是看我们默颜小姐长得漂亮心肠又好,冒认的吧?”
“你才是冒认的!苏默颜就是我姐,不信你问她去。”
“我问她干什么?我可提醒你,默颜小姐身体不好,你可别给她添麻烦。”
顾宇桐愣了:“苏姐姐身体不好?我从没听她说起过啊。”
小护士的鄙夷之色更重了:“连这个都不知道,还说不是冒认的。总之,你安分点,别给她找事,也别总麻烦她就行了。”说完,端起一盘子瓶瓶罐罐刀刀剪剪闪出门去,只留下顾宇桐盯着那张会员卡发呆。
人行道上,身着病号服的孩子一头撞在苏默颜身上,却并不道歉,笑嘻嘻地跑向后院。苏默颜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心想这孩子的气色还不错。
隔着一排万年青的距离,叶寒川从旁边潇洒地经过。他看了身穿素色衣裙低头捡东西的苏默颜一眼,目光便移到了别处。
紧靠万年青的长椅上,大病初愈的老人跟着收音机哼着老歌,轻缓的音乐如缓缓飘落在江南烟雨中的落花,优美又忧伤:“……怕三月春城见落花飞絮,错过良辰美景……身似黄叶各自飘零,我俩何日再相逢……”
苏默颜驻足,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
歌声也让叶寒川回首。他看了看那位唱歌的老人和那个听歌的女子,笑意飞上了他紧闭的双唇,看醉了过路的行人。
灰蓝色的天空中,随风聚集的云片,又随风慢慢散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