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时候，城市的天空东一团西一团地漂浮着许多异物，像一坨浇铸失败的铁块。刚下过雨，天空明澈湛蓝，云层高远，阳光晒在身上有些烫。街边的杨柳舒展腰肢，不时缠上路人的肩头，像是在挽留。白雪似的飞絮在一夜风吹雨打后，不动声色地坠入泥土，期待下一轮回的飞舞。被雨水冲洗过的花草树木，在太阳的照耀下显现出更为深厚晃眼的绿意，比刚上好妆的新娘还要明艳动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筛下斑驳的光与影，随风变化，随风起舞。

丁丽梅和相熟的服务闲聊着，一路到了后花园门口。

后院，苏默颜正在修剪花草。许是累了，她斜依楠树，目光追逐着飞出门庭的蝴蝶，悠悠念到：“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兼无叶里花。蛱蝶飞来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又念：“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姑娘好兴致！”丁丽梅抚掌笑道。

苏默颜闻声转头，随即眉开眼笑：“丁阿姨，好久不见，一向可好？”她放下工具，跳出花丛，抓了块毛巾擦手。

“老太太我硬朗着呢。你怎么样？秋冬季节已过，身体可见好？”

“劳烦您惦记。我已经习惯了这身体的变化。只是，辛苦了哥哥！”说到身体，苏默颜多少有些烦闷。她不是自怨自艾，只是心疼苏凌枫的辛苦和他那煎熬的心情。以前，她喜欢秋天，喜欢秋天的色彩斑斓，喜欢秋天的辽阔高远，喜欢在沁凉的风里像个孩子一样追逐落叶。可是现在，她就是那飘飞的树叶，不管有多留恋枝头，终究都摆脱不了凋落的命运。她开始讨厌秋天，讨厌那些总在眼前翩翩飞舞的叶，更讨厌自己日日夜夜让周围的人不得安宁。

“别想太多了。你哥哥一个大男人，累点也不打紧。男人嘛，照顾女人是应该的，何况他还是你的亲哥哥？我瞧着你比前段时间更瘦了些？可得注意了。你心疼他，就照顾好自己。你好了，他才会过得好。”丁丽梅喜欢这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姑娘：她乖巧，她温柔，她体贴，她勇敢，她可以笑着面对一切艰难。只是，生命的无常和脆弱在她身上体现得太过淋漓尽致了。

苏默颜笑容苦涩。

“人哪，总是用自己的心情替别人打算。这不是错，可也未必对。你哥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想有怎样的人生，他心里有数。你觉得这样不好，可说不定在他看来，却是幸福。”

“那么累，那么担惊受怕，怎么可能幸福？”

“可我就是觉得幸福。”苏凌枫的声音在午后安静的阳光里格外响亮。他大步走来，冲丁丽梅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我说你这脑袋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没事就躺着睡觉，谁允许你胡思乱想了？”说罢，伸手轻弹苏默颜的脑门。

“别总弹我脑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小孩子。”

“你才是小孩子，小孩子才喜欢弹别人脑门。”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这样的人对自己呵护备至又宠爱有加呢！丁丽梅笑看这对斗嘴的兄妹，默默怀念那已远去的故人。她仔细打量这个不知从苏默颜嘴里听说过多少次的男子：他很高，以苏默颜的身高，差不多只到他的下巴；双眼深邃明亮，鼻梁挺且直，总是轻抿的嘴唇带着职业的冷静与淡然。“你就是默颜的哥哥？缘分可真奇妙。”

苏凌枫恭敬地报上姓名：“初次见面，让您见笑了。”

“初次见面？不对吧。不久前，我儿子才带我去你那里看过病。没想到你就是默颜的哥哥。她总跟我说你的好。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是个好孩子！”

“过奖了！我想起来了，您是安馨朋友的母亲？您现在身体如何？”

“好多了。已无大碍。”

苏默颜说：“丁阿姨，您身体不舒服？怎么没听您说过？”

“老毛病了，现在几乎没事了。还得多谢你哥哥，妙手回春。”丁丽梅高兴地说，“我儿子说要当面向你哥致谢，可上次帮我预约的那个女孩死活不愿意帮忙递话，我们还正为这事犯愁呢。这下好了！咱们找个时间聚聚。你俩可一定要来！”

“你们聚就好了，我就不去了。”苏默颜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那怎么行？你可不能缺席。你不来，我可不高兴。”

苏默颜朝苏凌枫使了个眼色：“病是哥哥看好的，他去就好了，我又没出力。”

“有聚会的话你当然要参加了，陪我参加。不然，我一个人会很没劲的。”

丁丽梅笑眯眯地说：“那咱们说好了，不见不散！”她摸了摸苏默颜瘦削的脸颊和轻锁的眉头：“你这个姑娘啊，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你要知道，人要心宽，才能快乐。你别想那么多事，容易变老的。我找老姐妹喝茶去了，回见。”

送走丁丽梅，苏默颜踢了苏凌枫一脚：“没看见我的眼色？怎么不拒绝？我有多讨厌应酬，你不知道？”

“这阿姨对你这么好，我干嘛要拒绝。你怕什么，去的都是熟识，没关系的。”

“她越对我好，我越不乐意去，因为我会想妈……”苏默颜倏地改了口：“给你看样东西。”她端起石凳上的茶杯说：“这是我新配的，刚泡上不久，你尝尝。”

杯子里的水泛着凌凌的光，如同一汪被囚禁的浅碧色湖水。氤氲的水面上，飘着三两个玫瑰色的花瓣，像拇指姑娘的小船。

苏凌枫细细品了片刻才说：“这就是你的本事。药茶本是个难看又难喝的东西，可经你调配，颜色美了，味道也可口了。最重要的是，药性依旧。”

“承蒙夸奖。好喝你就多喝点，这茶清热解毒祛内湿，特别适合脾胃虚，肝火旺，湿气重的人，且男女通用。”

“是自用，还是卖？”

“卖。卖给那些有钱人，应该能赚不少钱。”

“好，明天我让他们开个窗口。”

“不必了。我准备摆在大门口卖。我得好好想想这价格，不能太低，低了我赚不了钱；也不能太高，高了有人买不起。”

“高了不成，低了你又赚不了钱。难了！”

“我是很愿意白送给贫穷人家的，可我不乐意让有钱人捡便宜。刚刚你也说了，能让药茶好看又好喝，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我死了那么多脑细胞，收点费是应该的。只是，我得再研究研究，如何将这茶的药性发挥到最大。”

“不着急。你慢慢琢磨。”

满地芳草萋萋，到处花团锦簇。垂柳随风摇摆，风姿绰约。

苏凌枫抻了抻腰身：“还是这里舒服，远离市井繁华，没有俗世喧嚣。”

苏默颜继续摆弄花草：“你可以长住的。房间给你留着，是你懒，不想跑。”

“你又不常在这边，我过来干什么。”

“我不在还有蔚然在。你还怕寂寞？”

“不是怕寂寞。只是想离你近些，照顾起来才方便。”

“最近事多，我会在这边呆段时间。”苏默颜清秀的脸上隐隐透着烦忧，还有淡淡的不安。“辛苦蔚然了！多亏有他帮我，不然，我早就累吐血了。”

苏凌枫的疼爱与怜惜在心里盘旋良久后，化作一句：“那我明天过来住。”

苏默颜笑逐颜开，取出几个文件夹来：“这合约你带回家放好，是很要紧的。”

苏凌枫翻看那资料，脸色微变：“你真去冷冻卵子了？我以为你只是说说。”

“怎么会只是说说。医生说我的卵子质量都非常不错。”

苏凌枫不喜：“你只是身体差，又不是不能生孩子，干嘛要这样？”

“未雨绸缪，以防万一，不是坏事。不说这个了，你回去时顺道帮我把这些稿子送去‘慕雪’。我已经跟那边说好了，他们会把稿费给你，你帮我存上。”

“都存？不留些平时花销？别不舍得花。女孩子要对自己好。”

“有你对我好就已足够。”苏默颜眨着眼调皮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安馨给我介绍了几桩不错的生意。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来头？”

苏凌枫点点头，洗耳恭听。

“一个是她们公司，还有一个是她们公司的钻石客户，这两家公司的鲜花和插花以后都从我店里订。合同昨天就已签妥了。为我高兴吧？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我没问题的。”苏默颜笑得开心，“这可是很大一笔钱呢，我要好好做才行。”

“要钱不要命，你掉钱眼里了？我就不明白了，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够养活你自己就行了。再不济，还有我这个哥哥。”

“你的钱是你的钱，我才不稀罕。我的钱有很多用处呢！我要攒一份给你娶媳妇，再攒一份给安馨当嫁妆，剩下的就是我自己的了。”

“我那份你提前支付给我，我现在就想要。”

“休想！你不娶媳妇，是赚不到我这笔钱的。想要钱？行，那就赶紧找个喜欢的姑娘结婚。你结婚我给一次，生孩子我给一次：如果是女孩，我给双份；是男孩的话，金额减半。别问为什么，因为我这个姑姑独宠女孩，不喜欢男孩。怎么样，够诱惑吧？”苏默颜掰着手指兴致勃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