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更浓。晚晴的天空下,长命的秋蝉赶着生命的节点,肆意聒噪。风从看不见的地方吹过来,又在看不见的地方消失,来来去去,起起落落,不由你愿不愿意。它只带来秋和冬即将交替的信息,丝毫不在意恋秋悲秋人的心思。
新培的花苗娇怯怯地露出半个头,张望外面的陌生世界,稍有风吹草动,便低了头紧贴土壤,寻求安慰与庇护。
苏默颜半躺在一把年代久远却完好如初的摇椅里,就着金黄色的阳光晾晒新洗的发。她的脸是半熟的苹果,隐隐绰绰透着一点红;双唇粉嫩,像雨后阳光下的新荷,有种神清气爽的娇美;长长的发丝随着她摇动的节奏轻轻晃动,如海洋深处缓缓漂荡的水藻,丝丝缕缕,飘飘荡荡,闪动着幽暗的神秘的光。
一只鸟从庭前飞过,嘀啾的声音清脆悦耳。
苏默颜动了动身子,悠悠转醒。
仿佛是因为她醒来,那鸟叫得越发欢愉了。苏默颜寒星似的眼里盛满了温柔,笑容飞上她的眉梢,她的人因为这笑生动起来,霎时充满了尘世烟火的活泼。
鸟鸣声声,宛如落珠。
苏默颜扔了小把花籽到地上,算是对它辛苦歌唱的犒赏。
丁浩楠躲在栀子花树下,看这一人一鸟玩耍。
又听了一阵鸟叫,苏默颜侧转身缓解胸中的烦闷。目光过处,但见有人站在树影里,不声不响地望向自己的方向,便眯了眼辨认:“你鬼一样杵在那里,也不怕把别人吓坏了。”
丁浩楠慢步走着:“我倒是不介意看你花容失色的样子,可惜你不给机会。”
苏默颜听明白了那话里的意思,也不说破,只闭目养神。
丁浩楠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假寐的脸。
苏默颜适时睁开了眼:“有事?”
丁浩楠的手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自然地落在了旁边一株盛开的绿菊上:“刚和别人谈完生意,路过这里,进来讨杯茶喝。还有个朋友也来了,在前面跟蔚然说话。”
苏默颜指了指茶壶:“你鼻子倒灵。这可是刚沏上的。”
丁浩楠拿起茶壶看了又看:“这不是上次那把。你又在哪里淘的?好精致!”
“你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欣赏我的茶壶。”苏默颜端起地上新种的花秧朝温室走去,“不如多想想你和叶寒川的生意吧,我大概是帮不了你了。”
丁浩楠笑道:“忘了告诉你了,我跟他已经谈好了。你再也不用担心我打那花的主意了。”
苏默颜不惊不喜:“祝你达成心愿。”又说:“传闻叶寒川城府极深,你当心。”
丁浩楠很是欢喜。这样的关心,就算是平淡的,也是难得的。他拿过苏默颜捧着的花秧,吹去叶片上的一点灰:“他生意做那么大,若没几分城府,该会被多少人算计?”
苏默颜除去新生的野草,又扶正被风吹歪的花枝:“昨天米拉过来吃饭,席间闲聊,她说想扩大门面。有时间的话,你跟她聊聊。”
“她给你说这些做什么?”丁浩楠颇为不悦,“你讨厌生意上的事,就不要管了,我会找时间跟她聊的。”
“她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拜托我跟你讲的意思,你不要错怪她。她和我情同姐妹。她是信任我才会跟我说。”眩晕与恶心一阵比一阵厉害,苏默颜缓慢而小心地直起腰,望向院门口的目光有些涣散:那里除了葱郁的花与树,只有苍黄的斜阳挤过密匝的树叶,亲吻日渐变凉的土地。
丁浩楠举着一双泥手从温室出来,身上带着些许淡淡的水气。他在浇花的水龙头下洗了手,掸去西服和裤腿上的土:“我把新种的花都集中摆放了,省得你浇水还得跑来跑去的。”
苏默颜在树上靠定,幽幽地说:“谢谢你常来看我。”
只这一句,丁浩楠的心就碎成了一地凌乱的光点,只有苏默颜的温柔才能安抚。他来到她面前,对着那双带笑的眼,默默感叹:这个人,这双眼,怎么可以如此深掩悲伤,又自甘寂寞?他低了眉闭了眼,不去理会她眼里的歉意:“为什么要拒绝我?是我不够好,还是你的心已有所属?”
泪水涌进苏默颜黯然的眼,又在顷刻间退去:“浩楠,我不是那个能让你幸福的女人,请把对我的这份心埋葬了吧!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
“我拒绝!”丁浩楠笑得古怪,“若你安心,我便是路人。我不要这样的结果。只有你觉得欠我,我才有机会。”
一名身型挺拔的男子款款而来,远远看去,竟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苏默颜暗自吃惊,不觉失神,就那么定定地看着那男子,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含着笑伸出手,用温和的嗓音说:“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叶寒川。”
记忆里沉睡的片段上浮,拼凑出一副完整的画面:那个花香随行的雨天,那只灵性可爱的棉花糖,那杯芬芳清甜的热茶和那个早已忘记的男人……从没想过还会再见。令人始料不及的是,他在这个黄昏的下午不约而至,带着让人迷醉的笑容,说着初次见面的寒暄,守护着那份约定……苏默颜回过神,及时握住了叶寒川的手。他手掌的温暖让她有刹那的恍惚,竟以为这手的主人是那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人。她像被热铁烙了,迅速松开手:“难不成,你也是来讨茶喝的?”
尽管已熟悉了苏默颜在朋友面前的率直,丁浩楠还是吓了一跳。
“可不就是闻到茶香才进来的。”叶寒川将被握过的手放到背后,心思还在苏默颜冰凉的手上。
苏默颜笑了:“请自便。”说完,自顾自整理花草去了。
两个男人在那张老树根做成的茶几旁坐下,自斟自饮,欣赏满园秋色。叶寒川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苏默颜窈窕的背影,似乎有所思,又似乎只是简单跟随。
丁浩楠吹了吹新续的茶,漫不经心地说:“默颜生性淡泊,不喜欢热闹,随心随性却又不失真性情。这样的世道还有这样的人,真是难得。”
叶寒川知道他话里的深意,是怕自己责怪苏默颜的不上心,笑了笑说:“谁说不是呢?苏小姐这样的性格,倒是很投我的脾气。”
丁浩楠释怀。
尖锐的刺痛蛇一般从脚底窜至心脏,如一把重锤在心脏砸出一个专门生产疼痛的洞来。苏默颜死死按住胸口,不让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楚击垮。她倚身在银杏树上,竭力保持呼吸的平稳与顺畅。但痛苦并没有因为她的顽强而放弃,照旧敲打她的心脏。冷汗布满了她的额头,密密麻麻如摄食的蚁群。她张得开嘴却发不出声,喉咙里像塞了大团棉花,想多呼吸点空气都是妄想。她挣扎着,踉踉跄跄向卧室迈步。
正悠闲喝茶的人被她的样子惊得跳了起来。只那么一愣神的功夫,叶寒川就到了她面前。对着她死尸般苍白的脸,他慌了手脚:“你……你这是怎么了?”
苏默颜戳戳胸口,躲开他伸过来的手,慢慢挪动快没知觉的腿。
丁浩楠的大脑在空白了十几秒后才重新有了思考的能力:“你看好她,我去找人。”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到了后院的门口。
一片树叶蝶一般轻巧温柔地飘了下来,落在苏默颜绿色的衣袖上。她凝目看那树叶,又露出了那种冷酷而讥诮的笑:看吧,我这穿红戴绿的人,随时就到了生命的尽头。而这些叶子看似枯萎了,可只要春天一到,就又葱茏鲜活了。真是讽刺啊!她使劲咬着舌尖,喘息着望向晚霞绚烂的天空:这个季节,真美!可惜我无福消受!哥哥以前很喜欢秋天呢,只怕现在和我一样,避之不及。想想还是春天好。明年春天,这满园子的花又将重新焕发生机,姹紫嫣红,蝶舞蜂飞。而我,又将身在何处?是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还是已躺在冰冷黑暗,荒草萋萋的坟墓里?谁知道呢!这风可真自由啊!来来去去,全由自己做主。不像我,无论多么渴望,多么努力,多么不舍,到头来还是白白辜负了那么多期待!她默默叹息,任内心的挣扎与渴望纠缠成网,把心凌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