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夜又黑又湿又冷。
一路走来，清冷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影，也没有人语声。今晚酒吧的客人热情过度，姚梦芽的点单率高得离谱。她从头唱到尾，嗓子干得难受，脑袋也快缺氧了。她灌完大半瓶水，捶着两条酸胀的腿，匆匆朝家走去。
小区里早已人声归寂，平日里那条总汪汪叫的狗，也没有动静。
睡眼惺忪的路灯照亮了回家的必经之路。灯下的长椅上蜷缩着一个男人，轻微的鼾声时断时续。
四周静悄悄的。姚梦芽放轻脚步，吞了口口水，抓紧了挎包的带子。她从花坛里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手里，蹑手蹑脚慢慢前行。一片黄叶飘下来，落在她的脚下，被高跟鞋踩出细微的声音。
椅子上的男人动了动，翻身坐起：“谁？”
姚梦芽一哆嗦，石头掉落在地。定神看去，那人竟是方宇墨。“你……大半夜的，你想吓死我！”
方宇墨揉了揉眼睛：“对……对不起！我下次换个地方。”
姚梦芽把石头扔回花坛：“你怎么睡在这里？”
“我在等你。你驻唱的那家‘怀情’酒吧刚刚被我们突袭了，老板涉嫌黄赌毒，已经被抓了。”
“我昨天刚跟老板说唱完这周就辞职。”姚梦芽清清嗓子，“要我配合取证？”
“对。那老板犯的事比较大，酒吧的工作人员都要接受调查。本来有专门的人员通知你的，我想着下班也要走这边，就来跟你说一声。这就是个正常的程序，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用害怕。”
姚梦芽嗯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方宇墨拘谨地挠了挠头：“你回家吧，明天见。”
姚梦芽抬腿就走。
方宇墨心里憋闷得很，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叹得姚梦芽双眼发红，往事像眼球上的血丝，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却从来不曾消失：那个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自己的方宇墨；那个大冬天给自己洗衣服的方宇墨；那个省下生活费给自己买礼物的方宇墨；那个笑着将自己冻得像冰块的脚贴身放着的方宇墨；那个每周坐火车奔波在两座城的方宇墨；那个发誓要给自己幸福的方宇墨；还有那一夜将自己从女孩变成女人的方宇墨……姚梦芽捋顺打结的喉咙，沙哑着嗓子说：“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方宇墨的眼里浮起了泪光：“梦芽……”
“别总来看我，我已经结婚了。”姚梦芽的脸平静得没有一丝褶皱，“你也好好照顾妻儿，好好生活。”
“我连女朋友都没有，要跟谁结婚？”
姚梦芽眼眶一热，心酸得想落泪：“多留点时间给自己，别总顾着工作。”
方宇墨挠挠头说：“我不想再费心思找了，单身生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姚梦芽警告自己不要回头，却还是回了头。她望着方宇墨胡子拉碴，冻得发青的脸，心痛得厉害：“你不要这样……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日子该怎么过？”
方宇墨笑了笑：“如果那个知冷知热的人不是自己想要的人，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姚梦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方宇墨亦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片刻，姚梦芽向楼道走去。方宇墨等她家的灯亮了又熄了，才慢慢离开。
第二天中午，趁着午间休息，姚梦芽去了警察局。隔着一段距离，便看见几辆警车鸣着笛开到了警察局门口。身穿便服的警察押着一帮形形色色的男女下了车。方宇墨最后下车，手里拎着奇奇怪怪的证物。
又一辆警车开过来。姚梦芽忙靠边站好，让出路来。车停了，从里面下来一个穿制服的高个子警察，手里拽着一个二十多岁，清瘦安静的年轻人。
方宇墨靠车而立：“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有收获？”他瞅了瞅那年轻人，摸着下巴说，“生面孔？稀客。”
年轻人丝毫不惊慌，犀利的眼神忙忙碌碌地扫视从身边经过的嫌疑人，淡定得像是被人请来吃饭的客人。
方宇墨啧啧赞道：“瞧瞧，这心理素质，杠杠的！犯啥事了？”
“聚众赌博。别看年轻，却是个老油条了，牌技已经出神入化，快赶上赌神了。我们破门而入的时候，别人都慌不择路到处跑，唯独他站着不动，还帮着我们收东西。”
方宇墨来了精神，捏着年轻人的脸颊左右看看：“可以啊小伙子！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怎么不来当警察，偏要走歪门邪道。真是可惜了！”
姚梦芽噗地笑了。她想起高中毕业填志愿的那阵子，方宇墨就到处游说别人报考警察学校，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也够执着的。
“谁在笑？笑什么笑？”方宇墨找到笑声的来源，讪讪地红了脸：“我……我就是觉得挺可惜的。”他对那高个子挥了挥手，“你先带他去了解情况，我马上就来。”
年轻人的目光从来往的人身上拉回来，落在姚梦芽脸上。秒速间，他的淡定从容都化作了惊慌失措与震惊意外。他指着姚梦芽，磕巴了半天也只磕巴出几个不成句的字来：“你……你……你！”
高个子警察拽了拽手铐说：“你什么你，你跟我去交代情况。”
方宇墨奇怪了：“你们认识？”
姚梦芽也很懵：“从未见过。”
方宇墨也没多问，叫住一名年轻秀美的女警官：“豆豆，这位是‘怀情’酒吧的歌手姚梦芽，过来说明情况。你跟她聊聊，如果没问题，办完手续就让她回去，别耽搁人家上班。”
姚梦芽说：“没关系。若有需要，我可以请假。”
“请假是要扣工资的，能不请就不请。我忙去了，有事叫我。”
豆豆叫道：“队长，你早饭就没吃，午饭也不准备吃了？”
方宇墨边走边说：“等忙完了这阵子再说。”
豆豆嘟囔道：“天天就靠胃药撑着，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姚梦芽握住水杯，有片刻失神。
审讯室外，高个子警察正靠着墙吞云吐雾。方宇墨取走他的半支烟，掐灭扔进垃圾桶：“这么悠闲？咋没审那小子？”
“人家不稀理我，要求见你。”
“见我？理由？”
“问死不肯说，估计是块难啃的骨头。”
方宇墨摸了摸下巴：“不像，他不像是那种会聚赌的人。除了要求见我，他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要了纸和笔，在那里涂涂画画，不知道在搞什么。”
“有点意思。你去吃饭，这里交给我。”方宇墨进到审讯室，大马金刀地坐下，“要见我？”
年轻人不说话，只专注于面前的画。
方宇墨也不说话，看他的笔在纸上游走。
一支烟的功夫，一张素描画成型了：黑暗的天际下，雾霭沉沉的大地上，风卷着落叶四处飘零。偏僻的公交车站旁，孤独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盛装打扮眼神凄迷的少女，美丽的脸庞上挂满了泪水。
方宇墨惊叫：“梦芽！”
年轻人放下笔，喃喃自语：“果真是她！”
方宇墨问：“你到底是谁？怎么会认识她？”
年轻人又拿起笔来，刷刷地画着。
画像右下角的日期赫然眼帘，那年那月的那一天……重阳节，是姚梦芽的生日，更是两人订婚的日子。方宇墨的手拂过姚梦芽的脸庞，想要拂去她的哀愁与眼泪：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我叫池昊，市局新调来的心理侧写师。”年轻人把证件放到桌子上，“我是误打误撞进到赌场的，稍候我会写详细的报告给你。”
“我现在不关心这个。我只想知道，你和梦芽是如何相识的。”
“我们素不相识。”池昊把画递过去，“这个人，你可见过？”
画像上的人，是钉子！
方宇墨拿起画像出了审讯室。
池昊的眼神黯淡下来，握着笔的手骨节泛白。他静静心，在纸上勾勒出另一个人像来。时间不长，三张人物画像就都完成了。
方宇墨冲了进来，眼神焦灼：“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跟姚梦芽是什么关系。”
“你刚才说，你和梦芽素不相识，又为何知道她姓姚？”
“我要先知道你们的关系，才能告诉你原因。”
“她是我此生最爱的女人。”
“你们结婚了？”
“不，她嫁给了别人。”
“可惜了！”池昊的目光更为黯然：“很多年前，我在案发现场捡到了一枚B大的校徽，上面有姚梦芽的名字和系别，但我一直不确定那个等车少女是不是就是姚梦芽，故而画了她的像向你求证。”
“案发现场？什么案发现场？”
“这个，你就要去问她了。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我画的这四个人，铁定是姚梦芽的噩梦，尤其是第一个男人，更是噩梦中的噩梦。”
“你什么意思？”
“看你的样子，姚梦芽应该没告诉你这件事。那你就好好想想，那晚之后，她和她最亲密的人可有什么反常的行为。以方大队长的办案经验，应该不难知道，有没有事发生。”
回想过往的点点滴滴，方宇墨的心揪了起来。他拿起另外三张画像出了审讯室，等他再回来，眼睛已经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