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开了很多口子，汩汩地冒血。萧暮雪忍着撕裂的疼痛，叫了苏默颜的名字，想确认她是否安好。但，只有风雨声，不闻有人语。她喘了口气，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回答。隐隐地，像是有脚步声。她屏住呼吸，像个死尸一动不动。
说话的男生极为陌生：“你是说有人想杀她？你看清那人的长相了？”
“雨太大，看不清。但从刚才的情形看，那大货车分明就是故意撞她。”
“有人要她死，老板又要抓活的。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历？”
“啥来历都没用了，她已经没救了。”
“你核对清楚她的身份，回去好跟老板交差。”
“我看过她的驾照了，还有校徽和学生证，是萧暮雪没错。”
“走。”
萧暮雪疼得厉害，根本无力动弹。估计说话的人走远了，她才又开始叫苏默颜，但风声雨声交织成一片，根本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她躺在车里，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眼皮越来越重。
苏凌枫的声音重新唤回了她的意识：“颜颜……颜颜！”他拽开车门，见苏默颜的身体被挤得血肉模糊，已气若游丝。
苏默颜缓缓睁开眼，声音听起来像是呢喃：“哥……快……暮……雪！”
“暮雪？她在哪儿？”变形的座椅旁，黑色的毯子下，半遮半掩一把黑白相间的长发。苏凌枫想尽办法才将座椅弄松动，将萧暮雪抱到车外，将她平放在地上：“我马上带你去医院！”他跑回苏默颜身边，却无从下手。
苏默颜虚弱地笑了，拼着最后一口气说：“是……是我害了暮雪……救……救活她！让她……让她替我……替我活下去！”
“别说丧气话！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不必了。哥……照顾好暮雪。有她陪你……我……我放心。”
“暮雪不是你，谁也代替不了你！你别说话了……”
“哥，好好活着！我……我爱你！”说完这句话，苏默颜就断了呼吸。
苏凌枫喊着苏默颜的名字，嚎啕大哭。
望着雨云沉沉的天空，萧暮雪热泪长流：“凌枫……凌枫！”
苏凌枫回头，见萧暮雪躺的地方一片鲜红，惊得跌坐在地。
“我的发簪……在车里……里面有药……给她吃上，或许还有救。”
发簪？苏凌枫手忙脚乱翻着车里的东西，翻出了萧暮雪的红色围巾，看也没看就扔在了车座上，继续搜寻目标。终于，在车座下面的玻璃渣里，找到了那支被血染红的发簪。苏凌枫是知道那簪子构造的，不难想到药在哪里。他倒出一颗药，送到萧暮雪面前：“是这个？颜颜已经……已经用不上了，你快吃了，我送你去医院。”
“不了！”萧暮雪拼尽残力推开药丸，“够了！我活够了！不想再活了！”
“不可以！暮雪，不可以！不管活着有多痛苦，你都不可以放弃自己！”
“求你，别救我！让我……让我死！我死了，大家都安生了。凌枫……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上，别救我。我想……我想就这样……就这样死去，把所有人都忘掉！”
苏凌枫泣不成声。他不敢看萧暮雪那双没有一丝生气的眼，更不敢触碰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只祈求老天给她活下去的勇气与力量。
萧暮雪忽然笑了：“我出嫁的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想必……是他看我活得……活得太痛苦了……来接我了！”她的笑容越来越淡，“这一生，我太累了！若有……若有来世，我想化作风……自由自在，无牵无碍！”
“暮雪……暮雪！别睡，求你别睡！”
“凌枫……求……求你，别救我！让所有的……所有的爱与恨，都……都随我化为尘土吧！求你，让我死！”萧暮雪慢慢阖上眼帘，嘴角挂着惨淡的笑，“星……河……我……我来了！”
苏凌枫顾不上悲伤，将药塞进她嘴里，强迫她咽下，驾车消失在茫茫大雨中。
几分钟后，侧翻在路边的汽车炸了，燃起了熊熊大火。红色围巾带着火焰从车里飘出来，飘飘悠悠地飘在半空中，最后飘落在一棵枯树的枝头……
萧暮雪被送到了一家私家医院的急救室，苏凌枫是这里的特聘医生。他动用所有关系，找来了最顶级的医生参与抢救。一周后，萧暮雪的生命体征逐渐稳定下来，思维却陷入了混乱。
一天清晨，苏凌枫正趴在病床边小憩，迷梦中有个冰冷的东西贴在了自己脸上。他睁开眼，又惊又喜：“你醒了？”
萧暮雪缩回手，虚弱地笑了笑：“我睡了很久？”
“你……是的。”苏凌枫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只是不断猜测她有可能出现的状况，“告诉我，你是谁？”
“星河，你怎么了？我是暮雪啊，你的妻子，萧暮雪。”萧暮雪喘了口气又说，“你出差这么久才回来，我好想你！”
苏凌枫傻了。
萧暮雪又说：“今天几号了？得赶在婚礼前接妈妈过来，不能耽误了。”
“呃……”苏凌枫的脑子短暂的脱线，“不会耽误的，我算好时间了。”
“那就好，那就好……”萧暮雪喝了点水就又沉沉睡去，一睡就是好几天。睡梦中，她总是在诉说，在哭泣……却没人能听清她说话的内容，不过看她那凄楚的样子，便知道是伤心事……只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盯着苏凌枫，口齿清楚地说了句：“星河，你在呢！真好！”就又陷入了昏睡。
一个月后，苏凌枫将她带回别苑休养。
有人说，人类其实是一种很狡猾的生物，当他们无法承受生命之痛又得不到宣泄时，身体便会产生自我保护意识，将痛苦的过往全部封锁起来，只保留自己认为愉快的回忆。
萧暮雪就是这样。她封存了所有前尘往事，只保留了苏默颜的生活记忆。
苏凌枫想着苏默颜的嘱托，想着萧暮雪的艰难，决定将真相隐瞒下来。他请季秦川帮忙，将苏默颜的某些信息抹去，换成了萧暮雪的……一系列的改头换面后，萧暮雪顶替了苏默颜，以她之名存活于世。等她完全康复后，苏凌枫带她去了国外。可萧暮雪始终不喜欢国外的生活，没过多久，两人又回国了，一直住到现在。
在萧暮雪的讲述中，从她车祸昏迷到她彻底苏醒、并认定自己是苏默颜的那段时间是完全空白的，空白得像是她中途从未醒来过。苏凌枫利用整件事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便利，巧妙地掐掉了萧暮雪刚苏醒时回别苑的那段经历。他将萧暮雪再次入院后的种种，移花接木地说成那是她初次醒来。他不会对季秦川之外的人提起自己对萧暮雪的爱恋之情，更不会跟包括季秦川在内的任何人谈起两人的一夜欢愉。那是只属于他的秘密，他一个人的秘密，永远的秘密！
回忆结束了，屋子里的空气已凝固成冰。
没人说话，因为没人知道该怎么说话，饶是端木剑霜那情不外露的性格，也是一脸少见的感伤。
最先开口的是萧暮雪：“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在试着放下，你们也不必伤怀。”
还是没人说话。
萧暮雪又说：“我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如果你们无话可说，就散了，回家洗洗睡。”
季秦川点了一支烟：“依你。那我们就不再纠结往事，只看眼下。根据你的讲述，车祸发生那天，应该是有两拨人要对你下手。你可有线索，或者怀疑的人？”
“没有。现在想想，应该是要抓我的人，吓跑了要杀我的人。”
“没错。是这样。”方宇墨说，“之前寒川拜托我调查当年的车祸，我查来查去也没有眉目，就好像那场车祸纯属意外。再者，事情已过去多年，案发现场早就不复存在了，再难采集到有用的证据。”
“当年就没有搜集到有用的证据。”端木剑霜说，“我做过深入调查，除了警方公布的物证，再没其它发现。”
“这说明作案的人是个高手，选了个大雨天。”方宇墨接口道，“这个人是知道暮雪的行踪的，不然的话，他不会选在那个没有监控设施的地段下手。要说是巧合，那也太巧了些。”
苏凌枫问：“花花大少是谁？总听你和颜颜说起，可我至今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我答应过默颜，不跟别人说起他。你们再好奇也不要问，问了我也不会说。”
君无双靠着窗棂出神。
方宇墨说：“你再想想有没有疏漏？你还能想起那个男人的声音么？”
“别叫我回忆，我脑袋大，实在不愿再想了。”萧暮雪伸手招呼女友，“咱们去旁边的房间聊，别在这儿听这些可怕的事了。”
姚梦芽和沈安馨起身就走，顺手拽上了还在发呆的夏米拉。
叶寒川死盯着萧暮雪，但就是不说话。
萧暮雪问：“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对不起我？”
“是！”
“那你是不是特别想补偿我？”
“嗯！”
“那你有没有任我打任我骂任劳任怨任我欺负的觉悟？”
“有！”
“成交！以前的事我暂时不追究了，根据你以后的表现酌情减刑。”
叶寒川喜不自禁：“好！”
萧暮雪假模假式地鞠了一躬：“终于长大成人的名侦探柯南们，拜托了！”她躲开君无双的目光说，“蔚然，你这小屁孩就别听他们说杀人放火的事了，去准备点吃的。”
方蔚然答应着离去，忽而又回身问：“暮雪，你还是没想起来我是谁么？”
萧暮雪眯了眯眼说：“你？不就是凌枫的手足，我的弟弟？”
“是。可是在遇见枫哥之前，我最先遇见的是你。”
“不可能！我从前的记忆里可没有你。”
“那我以前跟你说，你救了我两次，你还真以为像我说的那样，是我生病你救活了我？”
“你都那么说了，那肯定就是了。”
叶寒川说：“你这无条件信任朋友的性格，到底该说你善良，还是笨。”
方蔚然飞快地接口：“是笨。”他见萧暮雪要炸毛了，赶紧说，“还记不记得深山里的那条大蛇和那个男孩？”
端木剑霜颇为诧异。
萧暮雪想了想，嘴巴张得老大：“是你？”
方蔚然笑了：“对，是我，那个大雨中挂在铁索桥下的男孩也是我。”
“也是你？那么巧？”
“不然呢？第一次在花店遇见你，你以为我是为什么喜出望外？当然是因为我见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这家伙，居然瞒了我这么多年！这以后啊，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使唤你给我赚钱了，真好！”
方蔚然撇了撇嘴：“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赚钱的机器。”
萧暮雪戳着他的脑门说：“哪来那么多牢骚，做饭去！”回头遇上君无双一眨不眨的目光，她慌忙别过头，笑道，“不打扰了，各位慢聊。”
君无双叹道：到最后才发现，我不过是你生命里的一抹点缀，一个过客。
萧暮雪退到门外，也是暗自伤神。第一次，她眼前闪现的不是楚星河的脸，而是君无双落寞的眼。她使劲甩头，想甩掉那些心疼与悸动：不可以想！不可以想！不可以安慰他！不可以靠近他！要无视！无视……他跟我没关系，没关系……她警告着自己，直到心不那么乱了，才安心了些。
冷不防，君无双出现在她身后：“萧姑娘……”
萧暮雪脚步一滞，不敢回头：“有事？”
君无双绕到她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眼：“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眼里有没有我的影子。”
萧暮雪双目低垂：“别开玩笑了，我找梦芽她们去了。”
君无双凑到她耳边，叹息似地说：“你是不是在跟自己说，有些事，就算忘不掉，也要假装记不起？你真忍心如此待我？”
萧暮雪满脸仓惶，逃似地跑开了：我什么也没忘，可有些事我只能深藏。
君无双懒懒地靠在近旁的树上，眸色深沉而耐人寻味。
那天晚上，端木剑霜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寻找萧暮雪的踪迹。一只火红狐狸口衔七彩果，挡住了去路。它昂首站在绿得不像话的草地上，威风凛凛得像君临天下的王。它和他对视半晌后，用爪子摘下两颗果子放在一片树叶上，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将果子收起来。随后，它朝草深林密的地方跑去，那是萧暮雪去往的方向……
这世上真的有神明么？谁知道呢。或许，只有怜悯众生，温柔慈悲的人，才能得神明垂怜，赐予她平安与幸福吧！不然，为何会有那么多美丽的传说，从古至今，生生不息。
夜色中，桔梗的香气铺陈开来，如一纸浅墨的山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