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

“当真。”

“那些钱你要怎么还？”

“我会用我的方式还。多问一句，你是不是想抓老刀？他带着那些钱和字据跑路了，你想抓他，就要多动脑子。虽然那笔钱不是个小数目，但最值钱的还是那些关系到很多人名望名声的票据。拿不到那些票据，这幕后的人就白做这个局了。现在，雇佣他的人正挖地三尺找他，你的人要动作快才行。”

“真是财迷心窍！我就怕他有命贪钱，没命花。”

“这个可不好说。”麦家铭重新燃起一支烟，“要找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老刀有个绰号叫‘耗子’，光听这诨名就该知道，他诡计多端，善于隐藏。”

“耗子？”方宇墨倏地弹起身，“你说老刀叫耗子？”

“他这种人叫什么都不奇怪吧？我之前也不知道，是前天我们一起吃饭，他情妇酒后失言说出来的。当时老刀相当不高兴，好像很忌讳别人叫他耗子。我觉得他反应过度了，趁他上洗手间的时候向他情妇打探。那女人说，老刀以前是某个团伙的核心成员，那帮人心狠手辣，什么坏事都敢做，就连名字都和别人不一样，什么疯子，耗子，钉子……”

方宇墨抢过麦家铭的烟吸了一口。他吸得那么急，被烟呛得直咳嗽。耗子，耗子……原来你就是耗子！我真是眼瞎！善于隐藏？我看你能藏到哪里去！

麦家铭玩着打火机，眯眼盯着一米外的三叶草地：“看梦芽的面子，我免费透露点消息给你：你只要盯好老刀的情妇，就不怕抓不到老刀。那女人背着老刀养了个男人，两人如胶似漆，已经难舍难离了。”

“你认识那男人么？”

“不认识。我也只是听别人说起有这么一号人物，好像也是有些来头的，不是什么善类。可怜老刀还总想着金盆洗手，和那女人结婚生子，平安富贵地过后半生。”

方宇墨呵呵冷笑：“金盆洗手？结婚生子？安度余生？这老刀的脑子没被门挤过吧？他要是被找到了，根本就不可能活命，竟还做春秋大梦。”

麦家铭不易觉察地笑了：“他在做事之前应该就已想好后果和退路了，这一点我和他倒还挺像。”

“退路？他还有路可退么？”方宇墨将剩下的半支烟捏入掌心，狠狠搓碎洒在草丛里：“如果不将他绳之以法，我就脱了这身警服！”

“你这么恨他？跟他有仇？别跟我说这是警察的职责。”

“你跟他不也有仇。”方宇墨向小区外走去，“那些要债的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过来，你回家陪梦芽，有事打电话报警。”

一片四叶草在似有似无的风里晃了晃，一眨眼又不见了。

“方警官！梦芽从来就没爱过我，她心里的人始终是你。”

方宇墨头也不回，消失在大门口。

麦家铭抬头向天，笑得轻松释然。又坐了片刻，他起身回家。

晚饭已经端上了桌，简单的两菜一汤。姚梦芽坐在餐桌旁，正在缝扣子：“回来了。”她见麦家铭穿着旧时的西装，有些意外，“今儿怎么穿上这衣服了？”

“出去见了个朋友。”麦家铭吃了口菜说，“我老婆做的菜真好吃！”

姚梦芽用牙齿将线咬断，自顾自把针线收起来。

麦家铭摸了摸她脸上青紫的地方，眼里都是心疼：“对不起！”

姚梦芽盛了碗汤放在桌子上：“你喜欢喝的汤。”她又盛了碗米饭递过去，“明天一早咱们就搬出去，把房子给人家。至于钱，我没办法。”

“你宁愿我残废也不肯向你的朋友借钱？”

“是。没有手，你就不能再赌了，就能安分守己地呆在我身边，我也不用再提心吊胆连做梦都在躲债了。我知道这样做对你很残忍，可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你戒赌了。你不用担心我不管你，这辈子我都会守着你，心甘情愿伺候你。”

“就依你。”麦家铭摸着婚戒，眼神凄凉，“梦芽，夫妻这么多年，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心动？”

姚梦芽慢慢湿了眼：“我的爱，都被你消耗殆尽了。”

“是我的错。假若人生可以重新来过，你还会不会嫁给我？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对我？还会不会不离不弃地跟着我？”

“若你不再像今生这样任性妄为，不再无视我的眼泪和祈求，我会。”

麦家铭红了眼眶，深情地抚摸姚梦芽瘦削的脸颊：“这一生有你，我不遗憾！”

姚梦芽握着他的手，笑得哀伤：“我从来不后悔嫁给你！就是到了现在，我也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当初没能再勇敢些，阻止那些人对你的伤害。”

“不关你的事。”麦家铭将姚梦芽拉进怀里，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眼里翻滚着隐藏了几个世纪的脉脉温情，“好久没有这样抱着你了！”他的吻落在姚梦芽的唇上，随之落下的还有他的眼泪。

也许是因为对明天的不确定，也许是因为对过往的眷恋，也许是因为对未来的憧憬，姚梦芽冰冷的心变得柔软无比。她倚在麦家铭怀里，温柔地攀上他的脖颈，回应他的热烈与索求……这一夜，像是迟来的洞房花烛夜，两人纵情温存恣意缠绵，说不出的郎情妾意，诉不完的软语衷肠；这一夜，两人用身体温暖彼此日渐寒凉的心，用热情燃烧内心的无望与荒凉，像是已走至末日的男女，只想快乐贪欢，至死方休。

夜半时分，麦家铭醒来。他静静地躺了片刻，将枕着自己胳膊的姚梦芽轻轻挪到枕头上，慢慢坐起身。他凝视了她半晌，低头吻了吻她的面颊，悄无声息地下了床。他洗了澡剃了胡子，换了身干净的衬衫，穿上白天穿的那套西服，在临窗的书桌前坐下，拿出信纸开始写字。他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写了撕，撕了写……直到凌晨才写完。他从头到尾将信默读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的地方，拿出几粒颜色各异的药丸吞了下去。

风乍起，翻动案头姚梦芽常看的那本词集。一行画着红线的字句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从麦家铭眼前一闪而过：“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一丝惨淡的笑容停滞在麦家铭失色的眼底，随着他嘴角不断滴落的鲜血渐渐干涸成死亡的颜色……那张写满字的纸从他手里滑落在地，又被风吹到空中，无魂无主地满天乱飞，最后无力地飘落在屋子的角落。

天已破晓，借着淡淡的晨光，依稀可见那淡蓝的纸上写着这样的话：

“梦芽：

原谅我以这种方式跟你告别，原谅我没能成为你的依靠，原谅我最后还是当了生活的逃兵，原谅我一切的一切！这一生，请让我再任性这一回，让我以自己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

提笔前，我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可现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思前想后，有些话我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因为我已经失去了说那些话的资格。你是懂我的，自然了解我的抱歉，知晓我的心事，明白我的牵挂。

有人说，人与人的相遇，是累世的机缘巧合。可我们的相遇，却只是一场宿命的怨念。原本想给你一世安稳，到最后，竟是你陪着我饱经风霜。谢谢你！对不起！

你我夫妻一场，你陪我走了这一程，我曾在你的世界经过，我已无憾！只愿下次你路过那繁花铺就的渡头时，人间已无我。这样，你便可以安然一生，不再像今生这般颠沛流离。

猫咪是个好孩子，你对她别太严厉了。孩子就该有孩子的天性，就该有她的小脾气和小性子。你总以大人的标准去要求她，那她的童年还有什么乐趣？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孩子也跟着紧张。弦绷得太紧易断也伤手，偶尔调皮捣蛋，甚至任性放纵，是有利于孩子身心健康的，你要学着放手。

跟猫咪说我去远方旅行了，不到海枯不会归……等时机成熟了，就让她认祖归宗吧！我想，那是很多人都喜欢的事。当然，我也很喜欢！

我所有的选择，都遵从我的内心，与人无尤。就算你帮我借够那些钱，我也会这么做，因为我痛恨现在的自己，却又无力改变，我不想再日日挣扎，夜夜煎熬了。就让我化为尘埃，在阳光下重生吧！

梦芽，忘掉我带给你的伤害，好好活着！如果可以，请原谅我！

家铭 绝笔”

卧室里，一夜好梦的姚梦芽翻了个身，带着一丝娇慵甜蜜的笑继续好睡。

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将光与热洒向清冷了一夜的大地。随着太阳位置的变化与云层的聚散，万物在光与影之间变幻着模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天已大亮，城市的路灯都已熄灭。行人渐多的街头，早起的上班族等在早餐摊点前，等一杯热乎乎的豆浆，一个带着茶香的鸡蛋，一张热腾腾的煎饼，就此开始一天的忙碌。那一张张睡眠不足的脸上，沉淀了日积月累的疲惫和奔波，又流露出些许对生活的憧憬与期待。不管多辛苦，总有人坚持着最初的梦想，一步一个脚印，认真修行，笔直向前；而那些虚度年华的人，则空有一身疲倦。

对街的广场上传来熟悉的音乐声，歌者独特的嗓音叫醒了还残留着睡意的耳朵：“笑你我枉花光心计，爱竞逐镜花那美丽，怕幸运会转眼远逝，为贪嗔喜恶怒着迷；责你我太贪功恋势，怪大地众生太美丽，悔旧日太执信约誓，为悲欢哀怨妒着迷。啊……舍不得璀璨俗世；啊……躲不开痴恋的欣慰；啊……找不到色相代替；啊……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吞风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欺山赶海践雪径也未绝望，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天阔阔雪漫漫共谁同航，这沙滚滚水皱皱笑着浪荡，贪欢一晌偏教那女儿情长埋葬！”

风过处，落花无数，叶绿簇新。

夏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