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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未莞(二)
作者:莞华本章字数:4183更新时间:2019-10-10 09:21:01

樊期静默一瞬:“二哥说是我的,也未尝不可。可惜我福薄,做不了她阿娘。”

“那是哪个的?老四、老五、老九?”

樊期置若罔闻,手指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转而对赵氏说:“二嫂如今也瞧见了,我这外甥女儿如今才九岁,正是好玩的年纪。也怪我不好,把她宠坏了,日日叫人头疼。我便是想提点侄女,也有心无力呀。”

“外甥女怎能与侄女比?终究是别家的人,姓别家的姓。小孩子不能太宠,若骄纵了,将来难寻夫家,期娘子若嫌累,交给下人看着就好。”她心直口快。

赵氏每说一句,樊期眸色就暗一分,到最后,连笑意也淡薄不少。

未莞不住地给母亲使眼色,可后者说得来劲儿了,对着不知何时坐在一旁喝汤的燕婠说:“小娘子如今九岁了,也该懂事,不能整日胡闹,叫你姨母忧心——这是你姐姐,比你大了三岁呢。都是自家人,小娘子可千万别见外。”

“我没有胡闹。”燕婠看看樊期,“小姨才没有忧心。”

“你这孩子... ...”

燕婠也不喝汤了,起身。道袍宽大把碗带翻,汤汤水水溅了一地。赵氏离得近,衣裙登时有大片被汁水所污,她尖叫一声,连忙掏出手帕擦拭。

樊仲铎霍地站起来,指着燕婠的鼻子就要开骂。但被后者笑嘻嘻地抢了话头:“啊呀,舅母可还安好?是我的过错,我不小心把碗打翻。不过舅母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同我计较。”

“胡说!你明明就是故意的!”赵氏厉声道。

燕婠深深吸口气,变脸变得比戏班子还快,她的眼圈立刻红了,可怜兮兮地望着樊期。

雁枝忙上前为她细细检查:“娘子怎的这般不小心?好在莲子汤是冰镇过的,没有伤到,若是烫伤了留疤,该如何是好?”

樊期在上头皮笑肉不笑:“我这外甥女儿胆子小,经不得吓,二嫂莫要高声。她才多大的人,心思单纯得很,没那些花花肠子算计什么,她说是不小心,那就是了,二嫂何必面露凶相。扯着一个孩子不依不饶,算什么本事?”

赵氏心里好大的憋屈,“我、我... ...她... ...”地说着,却讲不出什么话。

家宴不欢而散,未莞随父母回了客栈,赵氏生了好大一场气,与樊仲铎在隔壁絮絮叨叨,直到半夜才消停。翌日传出城主府小娘子受到惊吓卧床不起的消息,连带着家中仆役,看赵氏的眼神都有些变了。赵氏心烦,把自己关在卧房中,连饭也不吃。

未莞软硬兼施,终是劝母亲开始饮食。

未莞思前想后,决定去一趟城主府。那小娘子是姑母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若得了她的欢喜,自己以后跟姑母学习会容易得多。

可没想到连府门都进不去。门房借口都懒得找,说她没名帖,不能随意入府。

夜里同赵氏说起此事,又是好一顿气。

约莫过了三五日,赵氏精气神儿好些了,与未莞对着窗子做女红。赵氏有一双巧手,年轻时声名享誉方圆八里,她不仅绣出来的物件栩栩如生,而且能分辨出颜色不同之处极细微的两种丝线,给丝织物染色也是一把好手。未莞在母亲的影响下,也会绣不少针法,只不如母亲精妙。

母女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忽闻窗外哒哒马蹄,定睛一看,白马红衣笑得花枝招展那人,不是前几日的小娘子还能是谁?赵氏变了脸色,声量也随之拔高:“不是说她病了么?病人还能骑马?”

原本悠闲打马走过的燕婠听到这话,又掉转马头回了去,隔着客栈窗棂喊:“病了这么些天也该好了,莫非你想咒我不要好?好恶毒的人呀!”

赵氏气得浑身发抖,针也拿不稳。她本就心气高,又是家中幼女,被老太公捧在手心里,百宠千娇长大,从未当面被人呛声,乍听此语,面色白了半日,竟在夜间彻底病倒了。赵氏这病来得突然,比先前闹脾气绝食要厉害得多,在床上哼哼唧唧了几日仍不见好。期间樊仲铎护妻心切,去了好几趟城主府,明里暗里埋怨燕婠的不是,也不知樊期是听进去了还是怎的,发了话接未莞进府学习。

赵氏闻此,心下欢喜起来,病也好了不少,歪在床上吩咐丫鬟女使为未莞收拾行李,又拉着女儿的手说:“我的儿,好容易才进了府,多少跟着你姑姑学着点儿。那个小妮子骄纵蛮横,你只别理她,多多忍耐些时辰,等做了城主,够她受的。”

未莞隐隐忧心:“只怕姑母不会轻易松口。”

赵氏冷哼一声:“你姑姑没有子嗣,虽说你叔伯长辈众多,但你姑姑早与他们闹翻,这些年也没了来往;退一步讲,就算他们撺掇小辈来同你争,论齿序长幼,也该你继承;至于那个姓燕的小妮子,哼,一个外姓,樊期再糊涂,也不至于将渚崖城交给别家,她要是真被蒙了心、迷了眼,就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

赵氏又千叮万嘱一番,未莞纵然心里头不耐,可也知道母亲是实打实为自己好,话繁琐理却不假,于是按捺下焦躁,把话一一记下。

入府后一二日左右,未莞已花了不少银钱笼络下人,这日,她远远隔着一树紫薇,见到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问人才知道那是樊栩。登时明白家宴时燕婠所说“已经有了舅舅”是什么意思。她一时方寸大乱,想差人告诉父母,无奈带来的丫鬟都出不去,府里的下人即使受了她的银子,平日也只告诉她关于姑母的喜好,之类无关紧要之事,叫他们传话,一个个都左右推诿。

未莞心中焦灼,令人高兴的是,父亲捎来口信说,过几日要来看她。她知道后高兴了好久。如今要担心的,除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舅舅,就是姑母了。樊期虽让她住在府里,每日只派教导嬷嬷来,那些焚香品茗、蹴鞠马球,她无一不通,如此一来倍感无趣。樊期并没有让她接近自己的意思,甚至离斯涧堂近些,都会被侍卫呵斥。

故而她每每瞧见燕婠在暖阁前蹦蹦跳跳,心里都不是滋味。

终于到父亲来看她的那日,未莞起了个大早,去小池塘边收集荷叶上的露水。阿耶最爱喝她泡的茶了。忙碌了一清早,又赶紧收拾打扮一番,在住处与厨房间往返几次,不停催她要的松花糕。这般那般折腾了许久,终是听人来报,说父亲已经到了。

未莞在住处等了片刻,不见人,心急火燎地差人去接,不到一盏茶时间,自己先坐不住了。她领着婢女出门寻找,穿桥过门、跨廊登石,在紫藤架旁听到父亲的声音。

“你阿娘是谁!”

未莞兀自纳闷,于是屏息敛气,打发了婢女,自己藏在架子边偷听。时值盛夏,三株紫藤盘虬卧龙,巴掌大的叶子郁郁葱葱,她本就娇小,这会儿藏得刁钻,一时不怕被人发现。未莞奓着胆子,把叶子扒拉开一条缝,瞧见那人张扬明媚的脸,不是燕婠是谁?她此刻被樊仲铎扯着胳膊,一个劲儿地挣扎,小脸通红,嘴上却不饶人:

“干你什么事!”

樊仲铎隐隐动了怒:“你叫我一声二舅,怎的不干我的事?快说!”

他拎着燕婠,“你阿娘可是小字挽挽?”

燕婠被他拽疼,委屈极了,不由放声大哭:“小姨!小姨 ——”

“你哭什么!以后有你哭的!”

未莞暗叫不好。阿耶素来脾气暴躁,想这小妮子早在家宴时就惹了阿娘,阿耶定是不快。她打定主意,刚想从紫藤架后现身,忽然望见藤叶后有个人影,心下骇然,一颗心咚咚直跳到嗓子眼。细看下,原来是樊栩。

这下才真的不好了。

奇怪的是樊栩躲着默默看了会儿,又盯着自己的足尖,好像鞋子上写了字似的。尔后竟不声不响走开了。

未莞松了口气,待他走远了,缓缓起身道:“阿耶,我找你找得好苦,原来是在这儿。”

樊仲铎皱眉:“莞儿。”

燕婠依旧扯着嗓子哭。

樊仲铎揪着她:“好哇,一个个装什么清高,表面上人模人样,背地里不知腌臜成什么!你们都是好样儿的,打量我不知道底下人喊她‘期娘娘’呢!”

他还要再说,四下响起脚步声,临近了,却只有两个人来。未莞见樊期衣袂飘飘,神色慈悲,好比西方神佛,右手却持了一柄短剑。那剑素净无纹饰,连剑穗也无,但剑身有两道凶猛的血槽,通身亮如皎月。

樊仲铎见她这个架势,居然也掏出一把匕首,抵着燕婠下颔:“你要做什么!”

情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未莞急得团团转,抓住樊仲铎的手:“阿耶,你这是干什么!快放下!”

燕婠带着哭腔:“小姨... ...”

雁枝刚想说话,被樊期抬手制止。后者冷冷道:“二哥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怎不问问你自己怎么了!”樊仲铎瞥一眼燕婠,“碰她我还觉得脏了手,留着这个人,你是想把城主的位置给她么?我告诉你,想都别想,该是樊家的东西,一件也跑不了... ...咱们樊家怎会生出你这样恶心的人!”

樊期神色暗沉。

樊仲铎捏了捏燕婠的脸:“她这模样,跟她阿娘真像!你该不会养着她做娈童... ...”

雁枝呵道:“放肆!”

樊仲铎冷笑:“我告诉你,樊期,你既是樊家的女儿,自该为樊家着想,平日里妖妖调调的我懒得管你,只是若做出败坏门风之事,我也决不轻饶,要是莞儿... ...”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樊仲铎只觉面前人影掠过,罡风扑面,一柄短剑深深没如腹中,疼痛缓慢、却真实地袭来。他愣愣看着自己的手,匕首掉落也不知。鲜红、刺目的鲜红。耳畔传来未莞凄厉的尖叫,只不过那叫声后来也变得朦朦胧胧。他浑身的气力好似被抽掉,在腿软的前一刻,见樊期利落抽掉短剑,血喷射出来。

樊期用广袖替燕婠遮住,捂住她的耳朵,低低道:“别怕。”

未莞不知道自己怎么熬来的。

父亲倒在地上后,樊期命人将她囚禁,已有两个昼夜水粮未进,她的嘴唇起皮得厉害,嗓子因这几日的嘶号无比疼痛,肚中饥饿难耐。她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只想赶紧回到母亲身边,阿娘一定有办法的。等救出阿耶,一家人赶紧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

... ...再不来人,她就要死了。

似乎听到了她内心的诉求,那扇门扉终于打开。有人往她头上套了个袋子,然后架着她出去。再睁开眼,是暖阁。

真是可笑,这几日里她心心念念想要踏入的地方,如今居然以这种情势进了来。她费力抬头,见樊期坐在一堆案牍后埋首疾书,一时怒火丛生,破口骂了几句,嗓子率先支撑不住,咳出血来。

“说完了?”樊期头也不抬。雁枝走上前,在她面前摆了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杯子,斟水。她连忙夺过一饮而尽。不啻于甘霖。

樊期慢悠悠地说:“你方才说我不顾兄妹情分... ...”她缓缓抬头,古怪地笑了一下,“我有兄弟姊妹十九人、侄子辈四十余人,除去阿栩,其余者见面不过一二次;要说最多的,数你父亲,所以,我才让他进了这渚崖城的城门。如今你同我说,情分?”

雁枝再倒一杯水。

未莞饮过,声音依旧嘶哑,但已好了不少:“你想怎样?”

“我于你而言是仇家了,你知道,我这个人,锱铢必较、不喜欢留后患。”樊期拿笔蘸饱墨汁,又在青玉雕荷叶舔笔上慢慢划动。“可你对我还有用处。你阿娘近日十分跳脱,她探听不到你父女俩的消息,又是求助娘家赵氏、又是给樊家写信,我手下的人将信截来截去,心烦得很。故而要请你去她跟前露个面。”

“你... ...”

樊期接过雁枝手中的水壶,指甲轻轻敲打器皿:“若是不答应也没关系,我还有更干脆的法子。”怕她听不懂,还贴心地补充道,“只不过要见点兵刃。”

未莞唇瓣颤抖,终是落下泪来。

樊期愉悦地倾斜水壶,那道清水弧线优美,精准注入未莞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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