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婠盯着他不断缩小的背影，思绪恍惚。在她失神的瞬间，那背影跳下山丘凹地，倏地消失了。她懊恼地撅起嘴，很快，认为自己的举动太过幼稚，于是刻意将唇抚平。

不过没多久，嘴唇再次翘得老高。

周围都是野草灌木，没有可供坐下的位置。她四处寻找而不得，只好把草踩平。一屁股坐下去，有些细长的草尖轻易穿透层层锦缎，扎在肉上。她吃痛，调整了好几次，终于能安稳地休息了。

风云变幻，云彩不停流转，冬日的阳光尤为珍贵，它穿过层叠树叶枝桠，落在草地上。燕婠任斑点光芒落在面颊上，费了好一会儿才感受到暖意。她慢慢睁开眼，茶色瞳孔呈现出如琉璃珠子一样的半透明质感。

这是他第几次抛下自己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第二次，上次在逃往河秋的途中。一触及那段回忆，燕婠脑袋里全是枫叶铺天盖地的红，她不禁想，若是多年后回忆起现在，会是什么颜色。翠绿、褐色、石头的冷灰……绿色应占了很大部分。

燕婠趁现在闲下来，把发髻和衣裳都整理了一遍。早知道能和聂寻成功地跑出来，就多在头上插些簪子，什么名贵戴什么，步摇就很不错，半路上可以把流苏分开卖，好换盘缠。她一边思考，一边把头发卸下，迟疑片刻，盘了个普通妇人的发髻。

早前见城中夫人们在节庆时，成群结队来恭贺小姨，她们当中有人便绾这种发髻，燕婠当初嫌它素净，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她猜不到聂寻看见这样的发髻会说什么，同时也说不出自己在试探什么——或许什么也没试探，谁知道呢？不过他若真有微词，她已经想好话堵他了。

她无聊至极，索性躺在并不舒坦的草地上，一手捏着匕首，眼皮居然开始打架。

燕婠急忙强迫自己清醒，猛地坐起，将匕首把玩片刻，可是没过多久，困意以不可挡的势态，迅速把她席卷，连日来赶路的疲沓一齐喷涌而出，燕婠没能撑住，先是以手撑头，没过多久，身子慢慢下滑，最后索性躺在草地上。

千万不能睡着啊。

这是燕婠思绪明朗时的最后一个念头。

燕婠被冻醒，睁开眼环顾一周依然没有聂寻的身影，她索性在草地上赖起了床，伸了半日懒腰，才慢慢爬起来。

头发又散了，她一点一点绾好。虽然动作已经很慢了，可发髻终归盘好。

聂寻还没回来。

她掏出几个柑橘慢慢剥开吃掉，咬破的瞬间，汁水充斥唇齿，出人意料的甘甜。左等右等等不来人，手上粘了橘子汁液，粘腻难受，她叹口气，背起小包裹，到处找水源。

太阳仍然明晃晃挂在头顶，不时有云朵飘过，光线忽明忽灭，经过树叶过滤的阳光温度不值一提，林子里却腾起令人不安的寒意。如果她之前留心，就能发现太阳已经偏西了很多，黄昏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到来。

燕婠如困兽般在原地徘徊，犹豫许久，苦涩的柑橘油紧紧依附在指尖，她用力揉搓。更难受了。

要是聂寻还不回来，她一个人可怎么熬过漫漫长夜？

她脑海深处忽然炸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聂寻是不是出事了？

脚下被石块绊到，脚趾缓慢地传来钝痛，她才意识到自己奔跑了起来。燕婠一边强迫自己镇定，一边停下来努力辨别聂寻消失的方向。还好，她顺利想起来了。

她循着那个方位走过去，周围的景致越来越陌生。其实也说不清是否陌生，到处都是树、树、树，有些高有些矮，但无一例外躯干笔直，它们朝着天空拼命生长，想要汲取少到可怜的阳光。

“聂寻！聂寻——”她朝林中大喊，只有树木摇摆着枝叶回应。天迅速暗下来，林子隔绝光线，四面八方很快昏沉沉的，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燕婠暗叫不好，她有些迷路了。

事到如今，只能继续往前走。她咬咬牙，向印象中聂寻离去的方向前行。

要是找不到他……

她甩甩头，赶紧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散，眼睛却止不住泛酸，视线渐渐被一层雾气笼罩。边走边喊了几次聂寻的名字，没得到回应，她又累又饿，嘴唇起了一层皮，有近三个时辰滴水未沾，全靠一点儿橘子撑着。

等找到聂寻，一定得使劲儿揍他一顿，出出气。燕婠拿袖子狠狠擦了把眼睛，继续前行。寒风毫不留情地扑过来，她的手冻得厉害，脚也是，冰坨子似的，故而行动十分僵硬。她想起冬日里的暖阁，因怕点燃书籍公文，而不设炭火，小姨温暖的怀抱却依旧温暖；她想起阁子里燃的馥郁的香，柑橘气味，独属她的温馨暖意；她想起在教育司的饭后时光，樊栩和先生对弈、雁枝点茶，她刚睡醒，睁开的第一眼看到小姨执梳子给自己篦发……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只余她一人。

天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冷，燕婠把手缩进袖子里取暖，眼角处忽然瞥见一抹黑影。还没来得及吓到，那人的面容逐渐明晰。

她瞧着那人走近，扁扁嘴，原想好好斥责一番，眼泪却先在眶中打转。

她努力清清嗓子，把颤音压下去。

“娘子。”聂寻站在她面前，头发微微散乱。

“你去哪里了？”话一开口，她便明白哭腔是压不住的，其实用不着说话，委屈已溢了出来，更别提将落未落的泪。

聂寻瞧见她这幅可怜模样，万种千种的克制隐忍早抛在身后，一冲动，用没拿刀的手环住她的小脑袋:“我来迟了。”

他的动作仿佛让她找到一个宣泄口，眼泪再也忍不住，所有的情绪喷涌而出，她埋在他肩头，呜咽道:“我以为……我以为你……”

却没能说下去。

聂寻用力抱紧她，她感到有些喘不过气。但他没多久松开，捏住她的肩，神色严肃:“你听我说。”

燕婠试图忍住抽噎，但是徒劳，她睁着迅速红肿的双眼，鼻音浓重:“你说。”

“我还有几个……还有事没解决。他们就在附近，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声。”

她顿时慌了，抱住他一只胳膊:“我也要去！我保证不拖后腿，就乖乖的躲在一旁。”

“会吓到你的。”聂寻坚定拒绝，“很快，我保证。”

燕婠这才发现他身上有不浅的血腥味，拿刀的那只手滴滴答答，刀也湿漉漉的样子。她骇然，一半源于害怕，一半因为担心:“你有没有事？”

“没事。只要你……”

“你要是出了事，你的保证又有什么用？”燕婠忽感疲惫，垂眸遮住眼底深深失落，松开他的胳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聂寻盯了她半晌，猛地攥住她的腕子:“跟我来。”

燕婠一愣，很快明白他是同意自己跟过去了，心头微颤，不禁露出无声的笑。

他们跑了一段路，燕婠的手脚渐渐回暖，也不那么僵硬。早知如此，她应该不停活动，上蹿下跳着等聂寻回来，也不至于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不多时，聂寻放慢脚步，示意她藏在一棵大树旁，自己则猫腰上前。此时天漆黑一片，燕婠扒着树干，使劲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绰约树影……和倒在地上的几个人形黑影。约莫三四人，全都一动不动，草地上有深色痕迹，像水一样流动。她朝空气中嗅了嗅，努力想分辨某种气味，可不知是否因为太冷，鼻子冻僵了，什么味道也没有。

她瞧着聂寻的身影无声摸过去，反握刀柄，将刀尖送入那些影子的胸膛。她原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种事，但明晃晃看到时，心跳却漏了半拍。她忙缩回头，后背紧紧贴在粗糙树干上，凉意顺着脊柱，自尾椎溜到后脑勺儿。她闭眼、再睁开，反复几次，终于好点儿了。

她死死盯住面前地上的一点，冒出可怕的臆想:郢娘的头颅像骰子一样，骨碌碌滚到自己跟前，满是血污的脸上，忽然咧开笑容。

要命，好好的，干嘛自己吓自己？

聂寻将刀在草丛上抹干净血迹，入鞘，然后走过来：“我们走吧。”

她猜到那些人是什么身份，但仍忍不住问：“那些是什么人？”

“尔朱氏的亲兵。”

“全都在这儿吗？”

“不是。有几个让他们逃了。”聂寻望向黑暗中的某一处，林子把所有秘密都隐藏得非常好。“是我的疏忽。今后怕要有麻烦了。”

她勉强笑笑：“我们不是一直都有麻烦事吗？”

见聂寻依然板着脸，她无奈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笑一笑嘛。”

他忽然道：“你不该来找我。”

“为什么？”

“如果我被擒，或者被格杀，你的做法毫无意义，只会再搭上一条命。这样不值得。”

燕婠道：“我认为值得，那就是值得。”

“我们从牙拓和渚崖逃出来，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其中艰辛你不是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万一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因为，为一个人死，太简单了。我要你或者，代替我，活得好好儿，去看一些我没见过的、去做一些我没做过的。”他几乎毫无情绪起伏说出这段话，燕婠却觉得要比大哭还难受。她没敢看他，视线不知落在哪一处。

聂寻不得不捏住她的肩，以作提醒：“听到了吗？”

“没有。”她小声说。

“切莫任性。”

“我离不开你。”

聂寻双手握住她的单薄肩头，略一用力，痛楚强迫她与他对视：“即使没有我，你也可以活下去。你能做到的。如果再有下次，我让你跑，你就跑，不要回头。你包裹里的食物足够撑两天，你要时刻带着它。只要你活下来，不管经历什么，我们都还有再见面的可能。”

“我做不到。”她几近于哀求，“如果你出事，我陪你一起就好了，我不怕... ...”

“燕婠！”他厉声呵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吓了一跳，眼泪如卸闸的水，不可遏制。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有点儿丢人，于是拼命将头埋下去。聂寻从未用这般严厉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也从未直呼她的名字。

他感受到手掌下那对肩头的颤抖，一时失了言语。

“你现在，才知道我任性吗？”她压抑住喉头哽咽，“后悔了吗？”

聂寻的脸一点点冷下来，他松开她：“想要你活下去，竟成了我的过错？”

“那你呢？为我去死吗？你是不是希望我感激涕零？”

他品尝到了那段话里的刻薄，脸上腾起显而易见的怒气。他极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刻，但不知为何，在燕婠面前破了例。他想，自己应该冷静，不与她争吵，即使说再多也无益。他只要把事情一件件做好，让她活下来、可以的话，也让自己活下来，便够了。直到现在，他依然是怕死之人——他害怕她死去，甚过于自己的死亡。

他已经很累了。

“我... ...”

猝不及防看到燕婠脸颊上迅速滑落的水滴，聂寻一怔，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崩塌。后面“累了”两个字愣是给咽了回去。他轻轻抱住她：“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