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脑海里回想起当年市井上流传出来的故事，“当年我不过刚及笄，隐约记得三姨太好像是为了报答前任班主的恩情才承了纪家主的恩情。”
“再具体的情况就不知晓了，只是三姨太进了纪家门之后，班主就换了人。”
楼下的唱腔声乐传来，在包间里回荡，起先听着刺耳，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顾暖凉挺直了身板，注意力都放在台上，“他都是班主了，怎的还亲自上台？难道是三姨太真与她这个师兄，方才看着两人的神情就不一般…”
拍了拍捻过梅子的手，觉得这么说人家似乎不对，“算了算了，我们还是看自己的戏吧！哪个人还没有故事呢！”
故事故事，故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听她的语气中，明明好奇，还是很有原则的不去窥视别人的过往。
林夫人不由得轻笑，“哪有你想的那般复杂？都是生活。”
“看戏！看戏！”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复杂！
而她们口中谈论的人，在另一间相差不大的包间里，呆呆的看着戏台中那一抹素色。
手腕上带了三四个镯子，玉指捏着那枚荷包，露出那张银票，思绪万千。
三姨太右手抚着茶盖，嘴角紧抿，身边的两个丫鬟以为她又是看戏入迷了，都安静的站在身旁。
却不知，今日的事情，触及三姨太心底埋藏的故事。
沪城中的人，都传她最受纪家主的欢心，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事实却非如此。
六年前啊，遇上纪鸿丰，她的人生轨迹就变了，她以为自己就能如自己心愿那般嫁给师兄，到头来却“嫁作商人妇”。
中间起起落落，还丢了自己头胎孩子，对纪家，纪鸿丰，早就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
自己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挡住他那已经化了黄土的结发妻。
该说他是个痴情人呢？还是薄情人？
“此去路途遥远，归期未定，还望娘子家中安好！”
清雅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回过神来看向戏台上翩然的身影，他的对面是个身材娇小的旦角，嗓音轻柔。
“相公放心考取功名利禄，家中自有我。”
这一出戏，是讲男主人公要上京考取功名与家中结发妻子离别的场景，两人的表情和情感都十分的到位，台下的观众都看得入迷。
三姨太半眯着眼睛，嘴里跟着旦角哼唱起记忆中那个熟悉的调子，“且安心去，待到他日归来，高头大马喜迎郎……”
唱着唱着，两行晶莹的泪水滑落脸颊，她像是没有发现自己哭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那是一个春风吹遍沪城的时节，她与师兄一遍又一遍的排演这一出离别的戏，班主说接到了一家大户人家的单子，所以他们不敢轻视。
还记得休息过后，师兄扶着她，满是欢喜的地在她耳边轻声说，“待过几日，演出完了，我便像爹说咱两的事情！”
当时的他笑得灿烂，比天空中的太阳还要明媚，心里还想着她可能是最幸福的人了。
意外，总是这么猝不及防。
因为那一场演出，被纪鸿丰一眼相中用整个戏班子的生路来威胁她，老班主无奈之下只能牺牲了她。
而她师兄，眼睁睁地看着她做了他人的小妾，他得到了整个戏班子光明的前途，而她，深陷沼泽，任人拿捏。
她也记得，纪鸿丰那张冷淡的面孔，“一个孩子罢了，还会有的。”
留下刚刚流产的她在床上自己想清楚，不带任何留恋的离开了她的房间。
眼睛直直地看向台上的下去，奏乐换了另外一种音调，配角上台活跃气氛。
她抬手摸了摸脸上的泪痕，这么多年了，也许就只有她还没有走出来。
“我们走吧。”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出声说。
两个丫头看得正入迷，平时也跟着三姨太常来这里，都会看到结束。
“三姨太，这还没……”结束……
后面那一个词被三姨太的眼神给打住了，老实地跟在后头离开了包间。
管事的在走廊上看到她出门，还特意问了一句，“三姨太要走了吗？”
梨园里的人都知道三姨太原先也是他们这一班子的人，不过是得了纪家主的青睐，也算是踏入了贵妇圈，吃穿不愁。
三姨太只是点点头，没有做停留直接离开了梨园。
看着三姨太一行人离去的背影，管事立马小跑到戏台的后台。
各种道具戏服，箱子布景杂七杂八的乱摆在过道的两边。
画着妆容的各种角色手忙脚乱的更换衣物，找寻自己所需要的道具。
“班主在哪？让让！让让！”
管家挤进化妆室，看到卸了头饰的班主坐在椅子上喝着水。
“班主！三姨太走了！”管事的往他前面挤，有点喘气。
自从三姨太到梨园里看戏之后，班主就十分地注意三姨太的行动，而三姨太每逢班主出演，定会出现，还会在演出完之后说上两三句话。
可是今天不过是吵了一架，中途就走了。
“走了？”班主皱眉，把手上的水杯放到桌上，“什么时候走的？”
“刚出梨园门。”
管家指着梨园大门的方向，就感受到一阵风从自己身边吹过。
“哎！班主！这出戏还没唱完！”
“让蔡赐上去！”
自己一下子就没了影子，消失在众人的面前。
他的脸妆还未卸掉，头上的发网还未拿下，顶着奇怪的妆容出现在梨园的大门前。
空旷的场地上停了不少马车，旁边还有两排马棚，就是为了方便某些夫人小姐出行看戏，坐着马车来的人能够有休养的地方。
梨园一般开了场，外头的人就不能再进去了，所以门口的人并不多。
但是还是会有三三两两其他府上的马夫小厮。
“师妹！”
班主喘着气叫住那个熟悉的身影。
三姨太没料到他会追出来，皱了下眉头，“你怎么出来了？戏不是还没演完吗？”
三姨太立在马车上，低头看着喘着气的男人。
如果当年他也是这么追上来，今日的命运，会不会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抬头对上那双疑问的双眸，蛾眉紧蹙，眼眶周围还微微发红，像是哭了。
他心中有很多话想要同她说，可是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心里打鼓，“你……不看完再走吗？”
“不了，师兄回去吧。”给他了一个淡淡的微笑，没有给他多余的眼光，转进了车里。
班主立在原地，双手无处安放，眼睛紧张地盯着那一层薄薄的车帘，想要再跟她说句话，喉咙中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不停的眨着眼睛，看地上，又看车帘。
马夫在车板上做好，挥动手中的马鞭。
“为什么要骗我？”
即将要落在马背上前，他终于出声了。
今日听到她与二姨太的吵架，才知道，说什么在纪家宅子里过得很好，说什么外头传的都是谣言……都是骗他，不要让他担心，有负罪感。
他的这个师妹啊！从来都是这样，为人着想，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背。
落在半空中的马鞭停住了动作，等着车中人发话。
马车里传出一声轻叹，“师兄，都发生了，是真是假，有什么要紧？”
现在的日子，也好，各有各的生活。
抬着头，试图从缝隙中再看看她的容颜，捶在腰下的手紧握，“回来吧！”
回到戏班子来，他养着，现在他手里带着沪城最大的戏班子，他有钱了，不用再担心会饿着她了。
安静的马车里，三姨太染了精致的蔻指掐进自己的手心，盯着车帘。
一阵沉默后，她轻声说，“回不去了，现在我们这个样子，都好。”
平静，淡然，没有一丝往日里的生气，死气沉沉，犹如那座宅院。
班主盯着那一层车帘，眼眶突然变得酸涩，抬起头望着明媚的阳光。
他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是父亲牵着小小的她走到他跟前，对她说，“这个以后就是你师兄，你要跟他好好学。”
另一手牵过他，“这是你新来的师妹，你做师兄的，要懂得疼护你师妹！知道吗？”
他点点头，就听到软糯的声音怯生生地喊他，“师兄。”
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笑得比他见过的旦角都要好看。
“走吧！”清冷的声音是对着马夫说的。
扯动缰绳，马儿迈开步子，车轮滚动，缓缓驶过他的身边。
风吹起车窗的帘子，满足他想要再看看她的愿望，他紧紧盯着那张跟脑海中一样，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的侧脸。
以前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整张脸都因为她的笑容更加出彩。
如今，浓重的胭脂盖住她的风华，也将她的笑容掩埋。
他，有多久，没有见她笑过了？
园子里的奏乐声响起，十分欢快的曲调，是那一出才子与娇妻重逢的桥段。
欢快的节奏像是在取笑他，当年的懦弱，现在的后悔，都弥补不了。
空荡荡的大门前，就他一人衣着妆容奇异的站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