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得仔细,突听得西侧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扭头一看,不知那间厢房里,突然冲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蓬头垢面,浑身是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伤痕,熙阳的暖晕薄暮虚虚映下来笼着她的脸,却只看到一大片绵延突兀凹陷的紫黑淤青,看上去分外恐怖。她脚下还拴着铁链,因为奔得急,免不得跟地面撞击,发出一阵扑哧扑哧的冗重之声。可浣溪边那群慵懒的女子,却是目不斜视,像没看见似的,依旧神定自若的对镜梳妆。那女子直直冲向浣溪畔,竟是扑通一声跳进去。
我吓呆了,开口就想喊救命,柴门却咯吱一声打开。张妈妈换了一身水蓝色丝绒长裘,带着满身的脂粉气,领着阿福等四个护院麽麽款款走进来。其中一个麽麽,手里捧着一提食盒,散发出诱人的葱爆羊肉的香味。
我这才想起,我今天除了早饭,还什么东西都没下肚。我本来是不吃羊肉的,可此刻闻着,竟闻出了些珍肴佳馐的味道。
我后背打得笔直,定定站在窗户边看着张妈妈,有人掉水里了,她们从外边走进来,不可能没看到。
张妈妈看看我,又斜眼瞟了瞟一旁的碧落,笑得很是可亲:“吓着了吧?这些景象,你们刚来,大约会觉得有些新奇,等呆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这就是不听话的代价。”
她抬抬眼,示意麽麽把捧着的食盒打开:“今天折腾一天,也该饿了吧?你是妈妈花大价钱买来的,你的质素,妈妈看好得很,可不能把身子骨饿坏了。这个月内,东港要来一个大人物,若你能侍奉好,金银富贵,随你挑选。如若不识抬举,”她懒懒指向窗外,笑盈盈的:“外头那个六丫头,就是你的下场。”
我看着她,气血都冲到嗓子眼上,无奈实在怕她得紧,半句话不敢顶撞,只冷冷道:“我不饿。”
碧落躲在我身后,拉着我的衣袖,也细声道:“我也不饿。”她的手有些抖,定是比我还怕这老妖妇。
老妖妇竟也没介意,笑得淡淡的:“我看着你很是投缘,倒也舍不得刚一进来就对你动武动粗的,大家本都是文明人。”她看向身后的老麽麽:“就按着我们这里的规矩,先饿上个三五天,谁也不准送水送吃,若还不乖顺,再行私法调教吧。”
一行人又叨叨的说些什么,我半个字再未听进去,满脑子都是老妖妇口中的“私法”和“调教”,联想着窗外小五不忍直视的惨状,心头恨、愤、惧交加。好不容易挨得这群人趾高气扬离开,我一把拉起碧落的手:“碧落,无论如何,我们今天必须逃出去。”
碧落却呆呆地看向窗外,我顺着她望去,小六已经被打捞上来了,衣发垢乱满目浮肿,像是书中最阴怨难平的水鬼孤魂,散发着冽冽寒气。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双腿无力,软软地跌坐在地上。一个人连死都不害怕,她生前,该遭受过怎样非人的折磨呢?
夜幕渐渐逼临,华灯初上,夜色正央,东边的喧哗嘈杂,愈演愈烈,歌舞升平。我跟碧落相互依偎在柴房堆满木屑的一角,饥寒交迫,既忧且惧。
她的心中,当是比我还要害怕。我现下才知道,原来人心中最恐惧的,并非实实在在看见的恐惧本身,更是藏在你心中无边的绵延的想象。无数种惨绝人寰的可能与折磨,张牙舞爪,侵蚀着我们瑟瑟发抖的三魂九魄。
我终于哭出来:“碧落,我好想家。”我想念家中茗香的暖炉,喷香的饭菜,甚至是,二房三房那边难碍大雅伤不得我筋骨的打闹争吵。。
一向最胆小的碧落,此刻却像个最坚强冷静的母亲一样,温柔地把我拥入怀中,细声安抚我。“我们一定能逃出去的,小姐,”她说:“我就是拼了我这条命,也一定要把你救出去。”
我哭了没多久,便自己停下来。因为哭泣实在是一件费力气的事情。越哭,肚子会越饿。
我真后悔,今天早上,没有多喝一碗稀饭,多吃一块点心。
“咕咕”的声音叫起来,也不知是碧落的肚子叫,还是我的。我有点坐不住,站起来,透着小木窗的缝隙,突然就看到一双黑黝黝骨碌碌丑兽般的眼睛。
我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那双眼睛看到我的目光,也是受了惊的样子,闪烁着就回跑。东边的光晕映过来,我就看到他凹凸不平粗糙的半张脸。
“阿福?”我叫住他。
他迟疑了一下,也就站住,转过脸。果然是他。
我走近小木窗,往外看着他。他的手里捧着一个碗,碗里有两个馒头。
小木窗是用废木板胡乱订住的,杂留有一些小缝隙,看风景就够,但显然却是不足以传送一个碗进来的。
“你们很饿了吧?我把馒头撕碎扔进来,好不好?”他问我。
我瞪着他:“地上那么脏,我就是饿死,也不会捡起来吃的。”
他低下头,搓着手,很踌躇的样子:“可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故意叹口气,昂起头:“就算我有一天饿死在这儿,我也绝不会低头。劳烦你,若我死了,能记着帮我把这消息告知家人。”
他抬起头,看着我,下定决心一般:“我不会让你死的。”转身便幽灵一般,消逝在蔓延的树荫夜色之中。
他还会返回来吗?他真的会帮助我吗?我的心中七上八下,徒然升出一丝丝微弱的希望,却瞬间又转换为对自己的鄙夷菲薄。
我当然看得出来,他对我,似乎颇有好感。相貌如此丑陋之人,在以前,我自然正眼都不会多瞧一眼。可如今,事到危机,我才不得不发现,我并没有我自以为的侠士的正直与无畏,危急关头,我也盘算着利用别人、保全自己,哪怕此人在我心中既卑微,又可怜。人性的自私虚伪狡诈,原来我竟一样不缺。
不到半个时辰,阿福果然又再回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偷来钥匙,窸窸窣窣的轻声开了门,带来刚才那碗馒头,下面竟然还埋着半个鸡腿。
“叶小姐,你们快点吃吧,不要饿坏了。”他弯着腰,小心翼翼拿他的袖子细细擦抹墙角三条腿的破木凳,然后把碗放上去。
我手上紧握着一块刚才角落找到的长条破木头,悄声走到他身后,举起就要往他脑袋打下去。
他却突然回头,脸正对着我举起的木头,空气一时凝结,他瞪着我,举起手一挥,我手上的木头就掉到地上。
“你想打晕我逃走?”他淡淡道:“这院子里到处是护院打手,你踏不出这屋子三步,便会被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