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来，正要退出去，眼角瞄到他案几上的淮南柑，就有点迈不开脚步。

　　杨明渊抬起头：“你还有什么事？”

　　我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杨大人，古语有云，淮南早柑冷千山。初春尚寒，您贵体千金，又常繁忙于公务，吃这种寒凉之物，怕是对脾胃不大好。”

　　他铺开一阙案卷：“你喜欢就拿去罢。”

　　我眉开眼笑：“多谢大人。小的鄙陋粗人，倒是吃得这寒凉物。”上前就那拿了两个往袖袋里装。听得他淡淡道：“五文一个，从薪俸里扣。”

　　我正准备拿第三个的手当场僵在半空，拿也不是，缩回来又显得很畏缩。生生把手拐进袖筒，弓着背打了个揖退出去。五文钱是多少呢？我倒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若在往时往日，便是落在地上我都懒得垂眼睫多瞧一眼。可惜今时不同以往，一文钱，亦是要难倒英雄汉。

　　不由得心中腹诽，这些朝廷命官，愚民敛财，倒个个是把好手。就说我家，每年光“孝敬”姑苏知府上下，就不知多大一笔开销，更不说各个环节苛捐赋税。可等到民有难了，一个个又只会视而不见置身事外。连讨个橘子都要劳役相抵，那里讨得他们半分便宜？这个杨明渊，年纪轻轻，道貌岸然，却已然一副拿腔作势刻薄冷血的做派。

　　难怪爹爹常说，世间难惹是官家。时不得已要打交道，也需时时谨记二字：“恭敬恭敬”。恭且有礼，敬而远之。

　　出去见着裴行之，他果然把我往厨房带，叫人教我点火添柴，又说：“碧落那边不用担心，有官医和杜若照看。”

　　于是一个长相福态的叫“张妈”的婆子便来到我的身边，站在硕圆的灶台旁，挥舞着肥硕的手臂对我指手画脚。木炭放多了，她说火旺伤味，放少了，嫌冷无恒温，不小心带了块火炭出来，她瞪着一线天的眼睛，叨叨叨了我半个时辰。

　　我精神上饱受摧残，手背上还被火星子溅起好几个红点，心中便不时升起扔开火炭撂担子跑路的想法。但是灶台路比较窄，张妈壮硕的身躯已经满当当填满。而各楼饮用的净水烧开装置后，又有满脸横肉的厨子、二刀进来剁肉热锅，我望着他们比张妈还壮硕的身材，剁肉时鬼斧神工的刀法，半句话不敢多说，埋着头听着训，在乌烟瘴气中辛勤扔了一天火炭。

　　而杨明渊，我早已在心里骂了他一百八十遍。

　　厨子把晚饭烧好了，我今天的工作，也终于告一段落。一天的劳动后，张妈端给我一大海口碗的白饭，上面零星铺了几片豆腐白菜。

　　我说：“我不吃素。”

　　张妈说：“不吃也无妨。”

　　我想起刚刚小锅菜装白玉盘端到楼上的，有四两一条的小肥鲈鱼，去刺白梨木小火偎嫩荷清蒸，这个季节最是鲜美。终是默默咽了口口水，接过碗埋头吃自己的饭。

　　这碗豆腐饭，竟比我想象中鲜甜得多。也许是因为我饿了，也许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劳动换来，虽是形势所迫，却也足以让我心生堂堂正正心安意得的骄傲。

　　连我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我竟然把一碗糙饭吃得一粒不剩。

　　趁着张妈不注意，我把袖筒的两只柑橘扔进火炉。烤到柑皮半焦，赶紧用火钳掏出来塞进袖筒。

　　碧落感冒了，吃这个最有效。

　　站起来，直觉得腰酸背痛，浑身骨架仿似是长在别人身上的。打了两个懒人伸正准备上楼，张妈叫住我，递给我一个食盒，叫我送到最右侧下转地下舱。

　　我说：“我的工作只是烧火。”

　　张妈指着火坑下刚才被火钳带出的一块红热木炭，说：“你用公物烧私物，当罚十文。带热炭出灶台，差点酿成大火，此罪当辞。”

　　我叫起来：“什么酿成大火？不过一点火星星，拿火折子来都点不着。。。”

　　她俾睨地俯视着我，我望着她杀气腾腾的眼睛，败下阵来，垂下头，接过食盒：“我马上送。”

　　带着一肚子闷气，我拐拐拐的来到最右端，入口便有侍卫把守，通往地下舱的通道窄且昏暗。我说了来意，侍卫放我进去。从外到里，分别有锦衣、青衣、玄衣侍卫把守，内里阴森森的，冰冷潮湿，黄粱萃木，钢桓铁锁，只留有巴掌大的斜窗，却原来是关押犯人的水牢。

　　里面关着一个白锦缎服的年轻人，正襟端坐，气质有华。虽然衣有瑕渍，发髻微斜，但并无褶皱散乱，显然每日都坚持整理修饰。身陷囫囵之地，依然竭力保持着自己最大的工整与体面。

　　我把食盒打开，把饭菜递进去，叫他：“这位公子，开饭了。”他微转过脸，并没有说话。那张脸，冠玉之姿，俊美非常。

　　我看呆了，愣了一会，才说：“公子，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仿似没听到，还是端坐在破枯柴塌上，也不说话，也不动。

　　我讪讪的，只好说：“那你随意，我先走了。”看他脸色微红，又衣单被薄，在这阴冷潮湿的地方，似乎也是有些受凉了。便从袖筒里拿出一个烤橘子，递进去，拿起食盒转身欲走。

　　他却开口了。“你去告诉杨大人。”他说：“我跟他自小相交，我的性子，他原也是清楚的。他对我说得每一句话，我都记住了，我的所求，希望他也能一语为重，言诺必行。”

　　我愣了愣，那个杨明渊？不由叹气：“你是说佥都御史吗？他那人自以为是，待人刻薄，一看就不是可托可靠之人。我便是帮你把话带到了，怕也是所托非人。你就没有其他说得上话的朋友了吗？”

　　他抬起头看我：“你是那个部门管辖的？倒是敢这样非议主上。”

　　这人真好歹不分，我是为他好替他着想呢，倒是质问起我来了。我不想理他，转头就要走。

　　这一转头，我就看见那身锦衣莽服，信步立于阶梯之上，气定神闲，却又威风凛凛。

　　我赶紧扭过脖子，笑道：“我开个玩笑，试探试探你而已呢。我虽不过见过杨大人两面，但他形容典雅，体段峥嵘。言语多官样，行藏正妙龄。才如子建成诗易，貌似潘安掷果轻。为人正直，公道正派，更爱民若子，在海啸中救我性命，这样善良不阿的大好官，既答应你的事，又怎会忘记呢？”

　　当中夸他好看的词汇，出自《西游释厄传》中描写黄袍妖怪变动后的形象，《西游释厄传》是禁书，他定是没有瞧过，说不定还被夸得美滋滋呢。我心中畅快，一时有些洋洋得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