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渊竟是好涵养，斜倚几案以手抚额盯着案卷，都没有打断他话语，耐耐心心听他讲完。末了颔首淡淡道：“李大人功高劳苦，倒不想平白受了这些闲气。近来江西郴州动荡，竟都影响到淮河之上南之隶，当奏请圣上派钦使协办才是。李大人在这船上安全有忧，原是明渊的过失，从今天起，为大人您多加派两班守卫值守。”

　　我把头轻埋在膝盖上，差点没笑出声来。这话轻轻巧巧拿着李重龄的话头，讽他能力不足不说，请钦使派守卫，不是分他权就是加监守，可没有一样是他所愿。果然李重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分外难看，支支吾吾说些推脱之语，起身想要告辞。

　　杨明渊看他难堪，又客客气气敷衍了些安抚之语。两人正腻腻歪歪的客套着，江彬冲进来，疾声道：“明渊，不好了，水牢出事了。”

　　杨明渊微抬头：“出什么事了？”

　　江彬微转肩背：“哟，李大人正好也在。”正色道：“杨大人，李大人，水牢被劫，犯人不见了。”

　　我听得这话，一个吃惊，猛地抬头，半颗栗子卡到嗓子眼上，一时呼吸急促，赶紧弯下腰抚着心口猛烈咳起嗽来。

　　杨明渊走过来，往我背上重重一拍，栗子立时蹦出来了。房间里所有人齐齐看着我，我一时非常尴尬，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江彬踱过来，说：“哟，连沈姑娘也在。”拿了个烤炉上的橘子，说：“此事诡异得很，我们赶紧去水牢看看。”

　　杨明渊淡淡道：“你火气大，翻烤的橘子，最好不要吃。”

　　江彬愣了愣，看看杨明渊，把橘子放到滤网上，重新拿了个果盘里新鲜的。几人急急往地下舱步去。

　　我见没有明令我不许去，赶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起前往。水牢外已守了好几十个侍卫，杜若也在，见到杨明渊等人赶紧恭身行礼。几个人目不斜视直直走进水牢。里面斑斑血迹，足痕凌乱，却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不是人，准确的说，是连一具尸体都没有。水牢守卫，里里外外都察院、锦衣卫、布政使府三层精兵布防，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过道墙壁触目惊心的殷红血迹，提醒着我们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生死恶斗。

　　水牢里斜窗狭小，扔不了尸体。要想把尸体抛出大海，只可能出底舱上甲板抛，这么多尸体，只能是团伙作案。茫茫大海之中，劫匪劫了人只能乘船逃走，但船大了易被发现，普通小型船只，定不敢在海域航行太久，除非这附近，有可供停泊的堤岸岛屿。

　　都察院、锦衣卫、布政使府二十余精兵，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被团灭，也真是窝囊透了。崔明庭是死是活，现下也没有定论。若来者是救他也就罢了，若是灭口，我下意识摸摸我的脖子，我跟碧落的小命也就算玩完了。

　　这福舵官船，天字深獄一级标配戒备。劫匪却踏月而来，乘风而归，劫持活人，抛尸海上，无声无息，直如入无人之境。那三尊大佛，脸色不知已难看成什么样子。水牢外一干侍卫，跪地俯首，个个屏声静气，不敢噤声。统领战战兢兢，带着当值的卫队长上前简介案情。

　　原来当值的卫队长腿有风湿寒疾，在海上更觉酸痛难耐，于今天傍晚酉时三刻跑去找官医针灸，约莫两刻钟后回来，水牢就已经成了这幅样子，当时只隐约看见有船尾消失东南方位，悬挂通体黑色蝙蝠旗，笼于海雾迷幕之中，忽隐忽现，阴森诡异。

　　李重龄来回踱着步，问了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杨明渊目光扫视，信步到正东墙面，抽起壁面上的一支羽翼形飞镖。江彬遥遥见得，颤声道：“青莺翎？”步上前跟杨明渊一起察看。杨明渊把镖递给他，看卫队长跪地俯首低低回着李重龄的话，显然已很不耐烦，冷冷道：“酉时三刻，是你交班的时间么？”

　　卫队长的腿已在打抖抖，口中呼着“属下知罪”，跪在地上砰砰磕头，额头不时便渗出殷殷鲜血。衣决下的腰牌漏出来，青铜方形，是锦衣卫所用。

　　江彬脸上已变了颜色，抬头看杨明渊一眼，缓缓踱着步走过来，扶起卫队长，淡淡道：“犯了错，要认罚。这双腿，不要也罢。”口中说着，挥掌成拳，直直往他膝盖关节击去，只听“碦呲”“碦呲”两声清脆的骨头碎裂声，伴着凄厉痛楚的惨叫，卫队长已一团泥般瘫倒在地。

　　我看呆了，已不敢拿眼直视江彬，同时觉得自己的膝盖骨隐隐作痛。杨明渊正眼都没瞧一眼，转身拂袖离去，江彬、李重龄及近侍紧紧跟上。一干人等跪地埋首，屏声敛息。

　　他们走远了，杜若跑过来，拉起我的手，问我：“你怎么在这儿？”我大概说了一下经过，杜若又跑过去要看卫队长，我拉住她，说：“你是仵作，不是大夫，还是让军医来看吧。”

　　杜若还是去察看了一下，回来说：“裂骨断筋，这双腿算是废了。这手法，真是干净利落。”

　　我一时无语，转身往厢房走。真是可怜，腿疾复发，离了一下岗，下场就这么凄惨。其实他即便在这里，看劫匪这手法，也不过凭添一条性命而已。

　　这江湖中，这浮世里，人命真如同草芥一般轻巧。我的命，我的小命，怕是也不久矣。

　　杜若跟在我身后，问我：“你怎么了？吓到了？不开心？”

　　我叹口气：“杜若，我可能要死了。”

　　杜若笑得抽了一下我的脑袋：“你这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

　　回到厢房，夜已经很深了。碧落等着我，问了我一些今日见闻。她身子已经好多了，但吃了药还是嗜睡，讲着讲着又睡过去。

　　我一点睡意都没有，打开纱窗，望着一片浩瀚的汪洋大海。波澜壮阔，一望无垠。惨白的月亮，玉碗大小，就像悬在水平面上。

　　反正也无心睡眠，我轻声推开门，跑出甲板上来。海风猎猎，月色皎洁，我想起命运多舛的罗桑，丑陋却善良的阿福，只不知，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爹爹应是已回家去了，知道我离家出走，只怕会气得胡子都翘起来。我不能死，我也不想死，不然，爹爹更不会原谅我了。

　　而沈欢，我也再没机会见面。

　　风有些冷，我惆怅地抬头望向居心叵测的天边。然后，我看到，船桅之上，层楼之巅，一玄一红两个身影，仗剑对戈，如凤舞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