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叶灵运实在是狡言诡辩，正要反驳他，西边廊檐那抹青色影子一掠而过。我低声说：“三哥，碧落，你们先去买银丹草。我肚子有点痛，去找个茅房，一会儿自己回去。”

　　不等他们回应，我一个灵蛇逆游，钻进西边弯弯拐拐的巷道，朝西边那个朦胧青影奔去。一路按着以前沈欢教的，按玄武、月鹿挪移的走势方位，气喘吁吁穿巷走市来到一片杏花林。

　　北方春色尚早，杏花还未开成大势，青枝嫩芽，翠色欲滴，一片暮云春树，葱葱郁郁，散发新草春泥气息。我大喊：“沈欢，是不是你？”

　　没有人答应，林中只传来我自己混沌的回声。我垂头丧气，走在密林中，只觉脑袋昏沉，越来越重，眼前的树木仿佛成了白胡老者手下变幻的景象，幻化成白兔子、红狐狸、黄鼠狼、无数个跳舞的小人。。糟了糟了，还有黑色的蝙蝠、凶猛的大老虎。。我拔腿想跑，但是脚下跟灌了铅似的，动都动不了。

　　我软瘫在一颗杏树下，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扯我脖子上的红线，我赶紧拿手紧紧拉住红线一端，可手上也软软的，使不上劲，拼尽全力拉扯，却终于慢慢垂下手臂。朦胧中隐约看见，那人一身青衣，身姿高挑。

　　我着急得很，想大声求救，嗓子却发不了音。青衣人扯下我的护身符，背影渐渐远去。我再支撑不过，慢慢垂下眼睫。

　　朦朦胧胧中，有人抱起我，拿个瓶子往我鼻子嗅。气味浓烈刺鼻，我慢慢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眼前的人，黑黑的眉毛，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不是沈欢是谁？

　　我伸手拉住他衣袖，哑着嗓子：“沈欢，真的是你。。”

　　他用手指轻轻敲我的脑袋，把护身符戴在我脖子上，叹气道：“叶大小姐，你以为会玄武挪移的就我沈欢一个人吗？轻轻易易就被人骗到这杏林里，这林里瘴气密布，我若晚到几步，你这小命可怎么办？”

　　我看着他，不由笑起来：“我福大命大，遇难成祥，你定会来救我的。”

　　他抱着我上了马。马儿是毛顺皮亮的红鬃俊马，缓缓行在琼玉葱茏碧草缤纷的杏树林里，踢踏作响，像一首最欢快愉悦的云锣曲，游鱼出听，潺潺隽永。

　　自姑苏一别，已有三年。他身姿渐长，好似变了些，又好似什么都没变。我问：“沈欢，你去天山，见着梨花大侠了吗？”

　　他摇摇头，轻道：“我到天山的时候，梨花大侠，已经仙逝了。”

　　我不由扭过头，急道：“仙逝？怎么可能？这几年说书台上，我还听过好多梨花大侠的行侠轶事。”

　　他扶正我坐好，驱使着马儿踏踏向前，淡淡道：“江湖上拿把梨花刀就顶名冒姓的，从来不在少数。再说，梨花大侠一生弟子无数，继承其遗志行侠仗义，也不足为奇。”

　　我问：“那你包袱里的梨花刀，是怎么回事？”他撇了我一眼，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翻你包裹的，只是你说走就走，我实在好奇得很。。”

　　幸而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说：“我小时候，曾跟他有一面之缘，他教了我三式擒拿和飞镖技，但因为我已经是红髯客的关内弟子，不能再另拜师门。他离开时与我约定，如有疑难解，缥缈峰上寻。只可惜，三年前我去天山，他已经离世了。。。”

　　沈欢是一个奇人。他小时候身体不好，被家里送到海外红髯客那里习武调养，几乎算在海外长大，很偶尔才回姑苏。他们家本是做南边瓷器茶丝生意的，不过生意越做越南，近年来几乎已算在广东一带定居。所以他南来北往，知晓很多奇人异事。

　　“那你现在，怎么会出现在京都城呢？”我接着问他。

　　也许是长大了三岁的关系，他似乎变得比以前耐心许多，慢腾腾抚着红马鬓毛跟我讲了大概原委。

　　当年他下天山后，闲云野鹤云游海外，前阵子家传宝物被盗，母亲生病过世，他匆匆赶回广州，一路追踪查询，误打误撞，进了京都神机营当差。刚才本在城西办事，看见有青衣人用玄武挪移步伐，这本是南洋秘术，会用的人不多，心生好奇，便一路追踪过来。

　　原来沈伯母已经过世了，原来这些时日，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我抬起头，望着他，想安慰他些什么。可我实在不是一个会安慰人的人，思来想去，只细声问：“沈欢，你还难过吗？”

　　风熙熙的，把我的头发拂起来，应是绕着了他。他伸手帮我笼了笼发髻，轻声说：“都已经过去了。”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我倚着他的双臂，便清晰地听到他胸口砰砰咚咚的心跳声，像有一次，我贪玩迷路，他在陆离嶙峋的石林中找到我，背着我走完十里长林，我伏在他单薄笔直的脊背上，也是听着如此一纵一跳的心脏律动，砰咚如簌。

　　那天烈日灼热而刺眼，他很不耐烦，数落了我很多，但是他没有把我放下来。我心不在焉听着他的训，呼着气哈他的耳朵，他耳根子薄，忍不住扑哧笑出来。石林里，玉湖上，惊渡起一滩闲散懒笨的肥白鸥鹭，扑簌着成片飞出荷池，映着天碧若蓝，云白如洗。

　　三年不见，他除了越发好看，长高不少，体格也厚实很多。现下再背我过石林，还会不会像以前那么不耐烦？杏林里溢着果子香的冷风吹过来，我有些心猿意马，说：“沈欢，这马儿驼我们两个太辛苦了，要不，你背我出去吧？”

　　他用力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叶小五，你这瘴气毒还没散吧？脑子里净想些古古怪怪的馊主意。我还没问你呢，最近又闯什么祸了？那个人为什么抢你的护身符？”

　　“痛痛痛。”我赶紧捂着额头嘟哝，然后把一路北行遇到的事情大致跟他讲了一下。

　　从头讲起，一番思忆，我发现这件事情很有蹊跷。那个青衣人引我入杏林，至少已经知道两件事情。第一，罗桑把信件给了我。第二，我认识沈欢，沈欢教过我玄武挪移法。

　　同时知道这两点的人，实在，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