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就陪在身边，但我睡得并不安稳，思来想去心潮起伏，天边起鱼白肚才迷迷糊糊合上眼睛。再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晒三竿高，我睁大眼睛望着眼前红窗褐梁一板一眼的方室布局，迷惑了三秒才记起我在哪儿，一头打起来，略微收拾赶紧小跑出去。

不出我所料，杨言的地盘上，果然都是绳趋尺步有分有寸的。饭堂已经空空如也，没有人，没有早饭，连餐余饭后的甜茶点心都没有。

我沮丧地坐到板凳上，耳边冽冽步伐，不用抬头，余光就瞥见气定神闲居高临下俯瞰我的杨言。

我哼了一声偏过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所谓蒙以养正、果行育德，作息有时、遵规守矩嘛，对不对？我头昏脑涨，饿着肚子已经很惨，今天可不兴再说教我了。”

他拿手轻扣了一下桌子边缘：“小人之心。京兆府并非不近人情之地，你并非公门中人，并未打算拿公门规矩苛责你。”

我抬起头，看杜若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在桌上置好食盒。那盖子是果檀木镶鹿儿纹的，很是精致漂亮，打开铺陈，桂馥香味袅袅扑鼻沁人心脾。

摸摸鼻子细看，有莲子清心粥，炒南贝，三鲜丁儿，蟹酿橙一蛊，小菜四味拼盘，大菜是最中心那一道，清蒸桂花刀鱼。色泽透莹若白，辅以青荷回香，不管原料刀工火候，一看就是恰到好处鱼中极品。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这样大度大方，我倒有些不敢动筷子，直拿眼睛瞄他：“我吃了，不会又记在账上，威胁我做什么事情吧？”

杜若笑道：“叶小姐，放心吃吧。是夫人知道你来了，怕你吃不惯北方吃食，特地从宝相府的小厨房做好，叫人送过来的。”

夫人？宝相府？那自然是只有杨伯母了。依稀记得，她跟母亲很是要好，以前在姑苏，向来是很偏袒疼爱我的。我不由放下心来，笑道：“夫人？杨伯母吗？美意难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等爹爹来京城，再一同前去宝相府拜谢。”

不再客气，我抱起碗先喝了一口粥，绵软鲜甜，比我自小尝到的都好喝。鱼肉味甘透嫩，几乎是入口即化，如果没有杨言这尊大佛在面前镇着，我想我能一口能吃下十条。但最惊喜的，莫过于那一道蟹酿橙，橙的酸甜，蟹的咸香，在舌尖上碰撞激荡，一口下去，碧天风露，杏花如雪，我觉得自己简直到了蓬莱岛，是被高山流水惊艳伦绝的钟子期！

我在极短的时间内清扫了面前的食盘，打个懒腰，看杨言正一脸嫌弃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寝食有度、克己节制，我显然是违背了他的准则教条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这可是自己的母上大人亲自嘱咐送来的，他又怎可违逆？

我不由三分得意：“杨大人，你以后,都要这样好吃好喝供着我在京兆府吗？不好意思说一句，在家里，我的饭量，可比叶灵运那个大胃王还大三分。”

他是惯会套路，故作大方让我听他们公务事，结果听了便脱不得身。可我姑苏混世王难道又是省油的灯？温顺俭恭困难困难，但惹人不开心向来在行，看他不怕请神容易送神难，琢磨早日送我归家。

他唇角微扬，维持一副温润公子很有涵养的模样：“怪不得听行之说，外院子剑戟都快打折了，亦扰不了你半分清梦。这样的光景，还能吃能睡，好福气，好福气。”

这脊梁骨戳到点上了，我脸皮虽厚，也不由三分耳热面红：“杨大人，我一弱质女子，警觉性稍微欠缺，并非什么大的罪过。倒是你，这样随意揶揄讥讽别人，并不是君子大度雅正所为。”看他眉毛一挑，心知再继续这个话题，显然我讨不到上风，赶紧挤个笑脸转了话头：“杨大人，我明白，现下的局势，大约有些紧张？我可实在生了三辈子的好运气，得你关照保安危，心中感激之情滔滔不绝。不过在叶家，爹爹自小就教育我，跟官家打交道，心头当时刻度着一杆秤，得了多少恩泽庇佑，要返得几多好处利益。”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那眼角弯弯，跟看着小孩子似的：“叶伯伯还跟你说这个？那我倒想听听，你想给我什么好处？几多利益？”

我赶紧把脊背打直起来：“我帮你查案子。从今天起，不管你们出去明查还是暗访，都要带上我。可不兴把我软禁监控在这死气沉沉的大监牢了！”

他的眉头骤然蹙起，微微抿起唇，牵扯出一个浅淡笑容：“你以为，我们又会去哪里明查暗访呢？”

“不管你信不信，罗桑给我的信件，我已经给了崔明庭。那传说中的另外半张名单，我没见过，更不知道在哪里。那天见到她，还想着，都在我家了，总有机会问清楚的，没想到……现在罗桑死了，唯一可能知道其中秘密的，只剩下她的贴身丫鬟，玉吟。昨天大哥讲起他跟罗桑曾经密会的地方：九曲城环，黄花掠影，隔帘红枫双飞燕，谁人与我把桑槐。京都城里，同时有红枫、桑槐的地方，有三处，但再加上一个黄花，我怎么都想不出来，不过刚才吃了杨夫人这么一蛊凤髓龙肝珍馐美馔的蟹酿橙，脑门大开，突然想到，香山上的银杏树，每到枫红之际，满地翻黄，可不就是黄花树？我们现在，马上去香山巡查，玉吟，说不定就在那里！”

他摸摸鼻子，眉毛微扬，戏谑一般：“果然是打小看闲书的，心思多嘴巴甜，地理杂谈，知道的倒也不少。只是你又知不知道，香山的枫林地，绕的是白马山庄，而白马山庄，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谨的产业。”

我愣住了：“刘谨？罗桑跟使司府，难道都是刘谨的人？刘谨据说闻心狠手辣恶贯满盈，玉吟现在的境况，定是凶险非常。杨大人，我们得赶紧去找她。你素来最是果敢无畏，公道正派，不会怕了那宦臣，不敢上香山吧？”

“可不兴对我使激将法。普天之下，除了陛下，又有谁，不怕那只老谋深算诡计多端的老狐狸呢？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可是，我刚才来饭堂，一路寂静无人，我以为，你们整合人马，正打算出门……”

“京兆府一兵一马，严格按照《明律》编束管制，每日例行查巡公务，从来没有整合一说……”

“可是……”

“叶小五，我知道你自小性子狡黠主意大，不是任人安排的主，但现下并不是你任性妄为耍小心思的时候。如果你能安生生呆在这里，呆到蝙蝠楼主的海天宴过后，京兆府的案子，你任选一个，我带着你去巡查。怎么样，公不公道？”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果然不愧是官门中人，画饼充饥委蛇敷衍一把好手。但如今情势在他手上，就算我不答应，难道又能凭自己走出这京兆府？叹口气：“杨大人，我大哥牵扯进这件案子，必有内情。而玉吟，无论如何，她不能死，也不该死。我昨晚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警觉一点，一早把罗桑的消息告诉你，或许，她就不会死……”

“玉吟不会死。至于你大哥，我自会查清缘由，给叶伯父，给叶家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