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杨言并没有提及刘瑾砍断他绳索的事情。我想，他大约也不是很能确定，如果我们有幸走出这峡谷，江彬是何种立场。此时此地提起这些幼年情谊，很有些唏嘘感慨的意境。

江彬的言语中，显然，刘谨对他的知遇之恩，在他的心中是很有份量的。

时间仿佛停滞，空气越来越冷冽，凄厉的鬼咽哀嚎似近在耳边，却又百回千转。

可现在，一番颠簸，我们又步入绝境，站在一面新的断壁前。

杨言跟江彬决定下去。

我看过寒星的地图，知道这个方向绝对正确，可是图上的那条涧溪，始终未现。我不禁有点怀疑起图片的真实性。

崖壁下面黑漆漆的看不清，不知深浅，但凡再高点，我不认为我们的体力足够撑到下面。

江彬已经扣上银线钩子纵身跃先去：“明渊，你且陪着叶小姐，我先下去探探。”

我以为要等很久，然而不过须臾，便有悚然颤抖的声音传上来：“明渊，下面有情况！”

江彬向来冷静自持，我没有听过他那样失常的声音，传说中见神杀神见鬼杀鬼的冷面阎王，还能被什么东西吓到呢？

杨言长袖一甩，一手抱着我凌空飞下去。

断崖很低，不过五六米的高度，可这崖底……

杨言拿手挡住我的眼睛，但是，坠地的一瞬间，我已经完完全全看得清楚。

满地尸骸，森森白骨，无数残喘呻吟满身血污的少女……叠叠的断手臂断脚裸，像是淤池里刚摘下来的烂泥藕，随意四散滚落在地。

那些少女应是刚扔下崖不久，血液尚是鲜艳明红，有的万幸已经死去，有的还没有，声声凄厉惨绝的嘶咽，让人听之不忍，毛骨悚然。

我拉下杨言盖住我眼睛的手。

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

可怕的，不是这满目血污人间惨状，而是，背后贯盈恶稔、泯灭天理人性，无法直视竟会存于这世上的，滔天罪恶……

我们三个都是抽着气，俯身检查有无生命迹象较为明显的活口。

我是在这样烈火灼烧般的情绪翻腾中看到玉吟。

但她已经再不能看到我。

她的眼瞳被挖出，她的的舌头被割掉，衣衫下双腿空缺，身形面目，已不忍形容。

也许是听到逼近的人声，她呜咽着发出“嘶嘶”的声音，终是无力成词，冰凉红艳的液体不住涌出空洞的眼眶，打在我的衣襟上，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我颤抖着抓住她的手，把她抱在我的怀里，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玉吟，是我，我是叶灵语。记得吗，在徐州，你跟罗桑救下的那个笨蛋。”

她的手紧紧反握住我，在我手上写：“小姐呢，她在哪里，她还好吗？”

千言万语，我又怎么忍心告诉她真相？只攥着她的手流泪：“她一切都好，只是体内毒蛊频发，躲在城中休养。玉吟，你忍耐一会，我带你出去，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大夫……”

她摇摇头，一手覆着我的手，一手飞速在我手心写下“你的后背”“显形水”七个字。似是用尽全力，抬起手擦我脸上的泪珠，在我手上继续写：“求求你，杀了我。”

眼泪流进嘴巴里，苦得我，五脏六腑一起跟着抽搐。

罗桑流着泪的脸浮在我眼前，她哭着说，叶小姐，你知道吗，九道轮回九道苦。

栖月，寒星，她们离场的时候，没有人倾听她们一句言语……

玉吟觉察到我的迟疑，在我的手上继续一遍一遍写：“叶小姐，求求你，杀了我，求求你……”

我想起以前跟知州府的小姐打马吊，一桌子商户贾女，自然是没有人敢赢她。赢太多了，她意兴阑珊，挑着花钿不乐意再打，只笑盈盈告诉我们，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赢吗？其实，上手拿到什么牌不要紧，能把一副烂牌打成四喜，才叫本领。

她不会为家长责罚之外的事情担虑，她的人生注定平稳顺遂，她的笑容明媚又单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大家故意放她的牌，她肯定也不会知道，这世间，有的人，她们上手是没有牌的。一张都没有。

她们在这世上，根本没有一次出牌的机会。

玉吟声声嘶竭，满脸是冰凉陆离的血泪。

我明白，现下，对她来说，也许再没有什么事情，能比死亡更美丽，更解脱。

我的愤怒，怜悯，踌躇，体内咆哮窜延，不过颓然坠地，碎成一把一把尖利刀锋，刻画出自己无能无为无可奈何的痛苦懦怯。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江千户，可不可以，把你的刀给我。”

江彬在右侧看着我，眼中已有粼粼波光，缓缓走过来，抽出腰间的绣春刀，递给我。

我伸出手，他突然反手折回，一刀刺进玉吟的心脏。

“叶小姐，我进镇府司学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人，各式各样的杀人。我想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怎样的力道位置，才不会让人感觉到一丝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