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止洪退，地面再次露出其容。

大地的容颜再见之时早已有变。洪水是退去了，但携卷其间的泥沙却留下了不少。

放眼所见，都是一片湿漉漉。只要手指轻按，就能挤出水来般。植物、房屋、巷子，一切都是如此。

再加之这一切都不再是完好无损的，断木，碎瓦，砖块……随处可寻、劫难后的痕迹。还有些……尸体。植物的尸体，动物的尸体，人类的尸体。

水灵所成的水流已带着陆筱颖和那位她拉出水面的女孩，降到了地面处。

女孩所说之语最后一句“镇子不大，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一消散于空，那女孩便匆匆沿着面前延伸往远处的石子路一路跑远去了。

乌黑的发辫，麻花式样，在其背后甩动、跳跃。滴答答的，还有水滴从其发上流下。女孩约摸着同陆筱颖差不多的年纪，湿透了的衣衫紧贴在了她身上，刻写着一个女孩最美好的花样年华。

留在那处的陆筱颖，走不出水流，也有些无所事事。随意看着周围，却在回转身时看到了惊讶之景。

所以……

这就是为什么前面那么容易就能拉她上来的原因吗？

因为……因为……她早已经……

陆筱颖所见的还是方才跑远的那女孩。只是这会是在跑远的反方向见到了！

这处所见，早已被水泡到失了血色的那女孩，双目睁着，眼中没有丝毫的光泽。也是全身湿透，但是，连丝毫的生机都完全不剩了。就只是那么躺在小镇的大地之上，死气沉沉。

这个方向所见到的女孩，她的一腿被一木梁或是木柱之类的木头给压在了底下。其身侧的房子，早已被冲得失了房子应有的形。

看那样子，必定是来不及躲避，被洪水冲倒的这跟木头压到了腿，以致无法成功挣脱，被活生生淹死在了这处吧。就悄无声息地，生命陨落于此。

陆筱颖又回头去看方才女孩跑远的方向，早已看不到了那有着一头乌黑麻花辫、跑动着的同龄女孩。

那跑远的估计是她的灵魂吧。

生命虽息，但魂灵却没有认命，才让陆筱颖听到了求救声、看到了水面上苦苦挣扎着的她。而就算被从水中拉救而起，早已没了生息，又何来的救起？

陆筱颖足下未与地面直接相触，隔了厚厚一层的水流。但她要是想步行，水流也是稳稳当当地没有丝毫阻隔，她只要凭着自己意愿走去就行。于是，陆筱颖带着说不出什么的沉重心情，往那女孩冰凉肉身所在处走去。

死不瞑目，大概就是如此吧。这是对生命的渴求，死亡前不息的挣扎吧。就算柔弱如斯，亦不愿认命于突如其来的天灾中。

汐，如果这水真是你发起的，你是否也见过洪水过后这样的景象？汐，你是真的那么厌恶过人类的吗？那么……为什么……要选择自己，选择一个也是这么一个蝼蚁般的人类，给予了印记？

陆筱颖趋步往前，每一步，极缓。步子也跟着心情沉重，迈不开来般。

终于到了那女孩的尸体处，陆筱颖蹲下身，眼泪滑落，有些不敢去视那双始终睁着、不再有彩的瞳眸。

但还是……

陆筱颖学着曾经不过是电视剧中看到过的桥段，伸出了右手，贴上了女孩肉身的额，轻抚而过双目，让那双曾经见过小镇晴、雨、雪、雾不同用样貌的眼永远地闭上了。

闭上之前，看到的小镇的天，虽没有湛蓝，但前面将天遮挡得恍若暗无天日的云层已散去，也算是不错吧。

地上是石子的巷子路。

可以听闻到女孩魂灵跑去的那方向传来了人们活动的声响，其余地方则是死沉沉的静，默哀一般。

陆筱颖再缓缓起身看向四处。所立之处，镇子彷如以她为中心，拓展开了外层、外层的外层、再再外层……这最相邻的外层里，除了方才那尚未知悉名字的女孩的尸身外，还可在明显处见到另外好几具早已冰冷、息凉的身体。

离那女孩最近处便有一具一看便知是位老奶奶的。花白的头发已稀疏，且湿哒哒的，尚滴着止不住的水；老树皮一般的手，有一只露在外面。其身上，除了可看到的衣服布料的蓝，其余则都被倒坍的房子残骸给压住了。

心中的难受一丝一丝，又凝如一股一股。这难受不同于陆筱颖先前看到地龙消逝之时的心情。地龙逝去时，也难受，有着无助、悲恸，若心缺了一大块。这会的难受，心虽完整无缺着，但却有一根长到无穷的丝线在不停缠绕上去，每绕一圈便紧几分，直让她有些快要窒息样的难受。

目光可及之处，没有一样事物是完整的，陆筱颖已有些不忍去看。见到的是这样，她所见不到的屋子废墟下必定还埋藏着更多破败残碎之物、息停魂去之人吧。

正在这时，也不知是水灵有所感陆筱颖的情绪，还是外头确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水流的速度又再次加快了起来，只是还是于原地，水流没有带她离去之意。

眩晕感席卷而至，对于陆筱颖来说，这感觉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陌生，第一次吧，而且肯定是第一次。

又熟悉，因为快速的水流转动让她的四面八方都流动成了白色。白色恍如油画般，白色层层叠叠，白的油画。上一次，也如油画般的……是绿色，满目的绿色……在坟山。

陆筱颖自然不知，她同坟山的牵连。她已见证到了那山的一次诞生。这诞生又富着死亡之意。那座常见、但也不常进入的山，那座她爷爷奶奶安息的山。那座地龙逝去后，从裂口内再次生出的山。此刻，那山也还是位于这个她所立的陌生的沂竹镇的西面。

浩劫止了，和风拂过，山那边的绿也早已再次葱郁，因着新山主的承接。

此时的坟山尚不叫坟山。但也是半山的竹，半山的松，这会都平静地随风微微颤着些枝丫。平静到无事发生过，平静到这一地界内恍如从未有过地龙般。

松竹的山间，半山腰有着一池塘，池水碧绿，粼粼微波迎风而起。山脚处又有着一处池塘，一样的水波细碎、又粼粼。

此处地裂之时，白衣男子在着；这会，也还是在着。山已是不一样的山，松和竹也是如此，早已物非龙去，唯有这方位未曾变过。还有那白衣男子，也未曾离去过。

白衣男子，名为墨泽，继地龙力，承山主位。此刻的他满脸肃穆、平静，坐于半山腰的池边，随手一挥一枚竹叶便飘进了他手中。

竹叶放于唇齿间，他以叶片吹起了一曲不知名的调。那调，哀，殇，恸。

曲调终时，他双目闭着感着池上吹过的风，一滴泪悄然从眼角处涌出、滑落……

山那边的这一切自然是陆筱颖无从得知的，正如此刻的她也尚没明白为何坟山是有着两处池塘的，一处山腰，一处山脚。

因为……那是地龙双眼所化，池水便若泪水吧。

而这会的陆筱颖知道的，只有眼前白色相叠，油画般的四面，还有眩晕感。还有便是，大概白色散去时，又回到了自己该呆的地方吧。

这里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幻，是过往，还是一场虚梦，若是需要陆筱颖知晓，大概也自然会在未来某一个时刻揭晓答案吧。但这会……从白色间脱离，她只是继续了本应有的安稳的睡眠。但眼角处却是分明多了道泪痕。

如梦一场，此梦终时，魂归附体。从白色带来的眩晕中脱离而出的陆筱颖，肉身其实始终未离开过床。这会从漫长、好似经历了许多的那一方时空中回来，侧睡着的她身体不由自主地猛哆嗦了一下。

她自己当然是没有察觉到的。但除她外本应无人的房内，却有另一“人”见到了。

本就到了夜间，巷内安静又昏暗。帘子一拉，房内无灯亮起，更是显得伸手摸不着五指。

但正处在陆筱颖床头位置的这“人”还是隐隐地可以看出些轮廓，因为那“人”本应一道融于暗中的身体，却有些幽幽的蓝光带着。

这蓝也极其黯淡，恍若随时会熄灭般。

若说有他人，那这“人”估计便是，人形的躯体借着其自身散着的幽冥蓝光可以大致辨出来。若说无人，那也确实无人，只是无的是意指人类的人。因为陆筱颖床头附近的这位，可以明显看出头上有着双角，左右各一。

这番模样，又在这种本应无他人的情景中出现，为人的概率已是极地。

只见那“人”始终是看着陆筱颖右侧安睡的面庞。虽然漆黑一片中常人要是这么看，是绝对看不清对方五官轮廓的，但看他如此认真地“凝视”了少许的样子，大概是看清了吧。少许之后，那“人”又弯腰，伸出一手轻抚上了陆筱颖的头发。

“没想到汝与吾的相遇，竟还能无意把汝卷入了吾曾见证过的那个时间中。看样子，汝之命运，是注定与吾等牵扯了。”

说完此话，那“人”的手停放在了发上一动不动，像是沉思着什么，或者说更像是一尊漆黑中凝出的雕像。

片刻之后，“雕像”再次开口：“人类的孩子，吾虽不知汝与吾之挚友有着怎样深的羁绊，让其竟予了汝这守护印记。但既然已是事实，也愿汝能从方才因吾之力而见证之事中，更能明白到自己吧。是妖也好，是神也罢，吾等的寿命都远非人类可比，若被辜负，所承之伤……”

说到这处，又是戛然而止，一段的沉默。必定是“所承之伤”牵起了他什么重要的回忆吧。

“唉……大概吾便是那最好的反例吧。人类的孩子，虽然待汝醒来，未必记得曾在睡梦中听闻此语，但总归较未曾有人跟汝说起过得好。汝所识的汐，也许只是一面。但汐所知的汝，却必定不会仅汝一面。若汝确悉了方才汝在另一方时空内所见便是真实，汝是否还会如此愿同汐保持羁绊？”

“水，可从来不是只有柔和的一面的。”

那“人”说完，手便收了回来，身形消散。微弱到恍惚的蓝色化作了一道道纤缕，缠绕，在这不大的一方小房间内互为缠绕，却未打成结。纤缕轻飘飘的，暗中泛着微明随意漂浮了几下便朝着熟睡中的陆筱颖而去。

纤缕消散的终点，便是陆筱颖。

蓝色最终消散之前，方才那“人”的声音还在这无他人可听到的房间内留下了几句。

“人类的孩子，就暂且让吾借汝之躯，做个临时归处。兴许，也能凭着汝同汐的关系，了了吾跟尚唯一牵挂着的那丫头片子的事。这份恩情，若有机会，吾必会报答的。”

声于此便息，夜归于宁。暗又重回成了漆黑的一体，没有漆黑外任何的色彩。

【二】

庆典按照计划会有三日。眨眼，便已是最后一天，还是这一日夜幕已临时。

第一日，陆筱颖在集市逛得有点累，一开始跟着水璃、严晞，只感觉一直在走的过程中，直走得后脚跟有些疼。

第二日，白日里坟山之行，又帮着妈妈拔笋、剥笋，大概是进入暑假后第一次有那么大的运动量，晚上更是懒得动，也便没有去到河边临时集市。

而这第三天，最后一日了，错过了太可惜。陆筱颖便慢悠悠地独自一人晃悠到了集市中。

没有约其他人，只想自己静静地随意看看。不受束缚的。

服饰、生活日用类的摊铺总量来看，还是占了极大比例的。这一类，陆筱颖兴趣不大，很多都可以略过。她所钟情的店铺，都是些有着不少小玩意的店子。

于她而言，这类店子里总是会藏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小物件，更富神秘感。这些物件会有的别致，有的别有一番风味，有的，则恍如这物件便是打开另一方世界的重要物什般。

这会，她便刚从一处小店子内出来，里头钥匙挂件、链子、小挂包等等各色的物件，品类丰富，每一样都不大，呈着小物件内各自的小千世界。

零花钱的限制，她也就看看，并没有买什么。正是因为稀少，有着数的限制，更是应该用到于己而言最有价值之处。这里的虽然也看着不错，但还没有一样是让她突然眼前一亮的。

而一从店子看完一圈出来，极巧地，陆筱颖同钱婆婆相遇了。

“小颖，你一个人来逛啊？”还是南面走过来的钱婆婆先注意到的陆筱颖。

“嗯。钱婆婆，您……来听戏啊？好像已经开始了呢。”陆筱颖回到。听着好像没什么，但其实听戏这个话题，已是她脑中挖掘、探索了后才想到的话题，虽然这过程也极快。

对于同钱婆婆这类长辈级人物的交谈，陆筱颖并不擅长。大概顶多也就局限于路上遇到问声好、打声招呼，或者再是作为安静的聆听者，要是交谈，是极容易因为找不到话题变成尬聊的。

“是呢，今天又来晚了。不过有人帮我占座了。”钱婆婆笑得祥和，一如任何大风大浪都惊不了她般，“反正也迟了，再多迟几分钟也没事。小颖啊，高兴陪婆婆去桥上走走吗？年纪大了，有些话啊，就想跟年轻人絮叨絮叨。”

“啊……哦。好。”对于这一邀请，陆筱颖本想拒绝，不知道聊什么好，以前跟钱婆婆也就见面了会打招呼的为多，也没有太过亲密。可是转念她还是没让强婆婆等太久便答应了下来。主要还是因为自己不好意思拒绝。

“没有耽搁你晚上安排吧？”

“没。没有。我也就随便看看，没有什么具体安排，不耽搁的。”陆筱颖应着。安排是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安排的，也只是出于自己不擅长跟不亲密的人聊天，才第一反应冒出想拒绝的念头的。

既然邀请已得到回应，两人便穿过这河边集市，径直往桥上走去。

还是同庆典第一晚一样，桥如隔离了安静与喧闹的界限，也如静与闹间唯一的联系。

两人便站在这桥的中央处，面朝着深水区的南面，眺望着河流往的远方。

“好想再看看藏了晚霞一样的河啊……”钱婆婆望着只有暗影一片的河道远处，感叹了一句，眼中极其带神，若真见到了口中所叹之景般。

陆筱颖听了，有些不解地转头看向钱婆婆，得到的还是那一如既往满透着平和心态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