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奴背着行囊走到掌柜处，纪伯桐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房门，她自那日离开以后就一直房门紧闭，他几次想要拜访，最后还是收回了手作罢。

他堂堂将军大人，又不是市井赖皮狗，何必如此热脸贴冷屁股呢？

“公子，账已经结清了。”应奴来到他的身边提醒道。

“哦。”纪伯桐终于收回了目光，伸手去捏了捏腰间的玉佩，“那我们走吧。”

刚走出客栈，纪伯桐的脚步突然一顿，停了下来，应奴抬起头疑惑不解。

“我们，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落在房里？”

应奴毕竟跟他的时间久了，有些心思也能猜个一二，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公子你是不是舍不得婳儿主？”

那扇房门，好像已经把他们两个隔绝了，里面的人不肯出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哪怕他马上就要走了，这一次偶遇匆匆，也没见她动过来送行的念头。

这个女人，他信她有苦衷，但也觉得她冷血，琢磨不透。

他没有回答应奴，而是往前一步，融入进了大街上的人潮中，不一会儿，就已经辨不清他们方位了。

小巷名叫碎花巷，一条长长的巷子蜷缩在游原县城最繁华的街道后面，前面是车水马龙，后面就只剩锅碗瓢盆，还是破的。

小孩的母亲早些年去道观祈福，得了高人指点，说她的这个儿子天庭饱满，紫气东来，日后必登高堂。

妇人千恩万谢，恨不得跪下来给那道人磕头。打那以后她的眼里就有光了，这日子也总算有了盼头。

于是回来竭尽一家所能，妇人说什么都要给孩子上学堂，哪怕是自己一人揽三份伙计，哪怕是逼自己的女儿去做妾，她也要凑出私塾钱去让儿子旁听。

小孩争气，在破破烂烂的散发着阴沟臭味的小巷中长大，但眼光在私塾先生的开窍下变得长远。他聪慧，且过目不忘。先生说，等秋闱他就可以参加童生考试了。

小孩穿着一身缝缝补补的衣服，踏着一双漏后脚跟的草鞋，一路打听，来到刘府门前。在此之前，巷子里的小孩都羡慕他，以为这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私塾，夏天可以啃西瓜，冬天屋子里还能烤暖炉。可是现在小孩才发现天外有天，他们就活该在碎花巷里，一辈子，要么去给别人做学徒，要么就去给人家做苦力，不会有比这更高的成就了。

刘府，气派恢宏。门口矗立着两只大石狮子，张开的獠牙里还嵌着一颗圆圆的宝珠，小孩十分好奇那到底是怎么塞进去的。他的眼睛拾级而上，朱漆的大门，明亮的匾额，连那瓦砖都好像染了贵气，高高地睥睨着他这个破烂小孩。

小孩咽下一口口水，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的，不过是心理暗示一下，好显得自己不那么狼狈，抬起腿大刀阔斧地朝刘府门口的小厮走去。

果不其然，他被两双手交叉拦住了，左边那个略瘦一些的男人道，“哪来的小乞儿，一边儿去。”

小孩黝黑的脸蓦地就烧了，黑里透着红，手握成拳头，攥紧自己的衣角，解释道，“我叫顾臾，我来这找我的阿姊，她叫顾晚罗。刘老爷前些日子，从碎花巷把她带走，纳了妾。两位大哥通融通融，让我进去看看我阿姊吧。”

右边还有一个略胖的守卫，听到“顾晚罗”这个名字时，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嘴角露出一抹淫笑，捏着下巴同瘦子相视一笑。

胖子突然两手上前，狰狞着脸朝着顾臾好一顿吓唬，他受了惊吓，从阶梯上摔下了大街，前脸着地，磕着了脑袋，鲜血从额头的破洞中汩汩的流出来。

胖子笑得更欢了，“你是顾家小娼妇的弟弟？你可知那小娼妇才入门几天，竟然背着我家大人偷汉子，被我家夫人抓了个正着。你要找她？这刘府是没有你要找的人了，要找，就去怡红院找她吧。”

“哈哈哈，姐姐不检点，弟弟是个小瘪三。”

两个人肆无忌惮地嘲笑着顾臾，顾臾的脑袋轰的一下就炸了，怎么会这样？前些日子阿姊还说要带自己去城东面料铺子做一身新衣裳。她是进富贵人家里做妾，怎么会比条猫狗都不如？

“你胡说！我阿姊是好人家的姑娘，才不是娼妇！”顾臾冲上去，一胖一瘦两个小厮又伸手拦住他，要把他架着扔回大街上去。顾臾张嘴，露出自己洁白的牙齿，使出自己吃奶的劲，狠狠地咬下去。

“啊呀呀――”

一道杀猪似的叫声惊飞了树上的一窝麻雀。

瘦子左手握着右手，右手一个深深的牙印正往外沁着血丝，不停的颤抖，嘴里却是极尽尖酸刻薄，“你个婊子养的杂种，也敢来咬你爷爷，看我不扒下你的皮！”

胖子来了一脚，踢在顾臾的胸口上，当即把瘦弱的少年击倒在大街上，这一举动引起了路人的诸多关注，大家开始围在刘府的门口指指点点。胖瘦小厮走过来，一人给了顾臾一脚，又朝着他的面上啐了一口。

“狗东西，还不滚远一点，这儿的地界可不是你能来的。”

胖子看到这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面上开始露出厌烦之色，他家大人平常最重官威，要是今儿的事被发现了，少不了自己又得棍棒伺候。

“看什么看，都散了都散了。”

他伸着一双手在人群面前挥舞，想要把她们赶走。说时迟，那时快，从人群伸出一双手，飞快地在他眼前一晃，手上的茧子搓着他的脸，轻轻一使劲，他就被往后推了好几步。

这一个过程太快，他都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捂着自己的脸，瞪大了眼睛，“谁？谁打你胖――”

又是一记勾拳朝他挥过来，人群中那身墨色身影蹿将出来，移步到胖子面前，冲着他的下巴出手。

那个还没喊出来的“爷”字就那么和着牙齿鲜血吞进肚子里去。

这一拳把胖子打的找不到北，可墨衣男子却丝毫也不费气力的模样，步伐稳健，松了拳头，负手于背后，一步一步朝着顾臾走去。瘦子见识到了男子的厉害，早早地从草鞋男孩的旁边退到石狮后面躲着。

顾臾爬将起来，眼神狐疑地看着他，“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男子习惯性地挑了挑右眉，顾臾这才注意到那有一处短疤。

“我不过是多管闲事罢了。”他冲着人群中偏过头，“应奴，我们走。”

一身干练的青墨色衣服的女子从中走出来，亦步亦趋地跟在男子身后，人群自动为这见义勇为的男人让出了一条道，两个人的身影越走越远。

顾臾脑袋里一个机灵，顾不得自己的头破血流，踏着他的那双漏跟草鞋就追着那两人的身影而去。

“这位英雄，等等我！”

纪伯桐走了很久，那个小孩就相差百步地跟着，不远也不近。应奴上前一步，想要跟公子说明。他看着她，摇了摇头，看到前面有一个巷子，带着应奴突然就闪了进去。

顾臾眉头一皱，加快了脚步，拐进巷子里后，居然发现自己把人跟丢了。他对这一带很熟，闭着眼睛推测了一番路径，就在小巷里跑了起来。转出了好几巷之后，他终于是累得气喘如牛，于是背靠着墙手扶着膝盖，暂作休息。

“小子，你不错呀，这还能跟得上！”

那个墨衣男子从旁边的墙巷里走出来，看着顾臾。

“你跟着我作什么？”

顾臾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丝，抬起头来，“英雄，你能不能帮我救救我阿姊？”

应奴拔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你这个小孩忒不知好歹。我家公子救了你，你还不知足，竟然还要这要那。信不信我现在就下手让你再也见不到你阿姊。”

她把头转过去，面向纪伯桐，“公子，不要理他，我们还有事，还是先走吧。”

顾臾闭上眼睛，却不是因为恐惧，他那黝黑稚嫩的脸蛋上甚至看不出什么情绪，语气出奇地平静，“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救我？为你那一时的善心我是不会领情的。”

“小孩，”纪伯桐蹲下身子，用手指弹了弹剑面，这把剑发出微微的嘶鸣声，“我帮不了你。你也看出来了，我们主仆两个外乡人，来到你们这里，替你出一回头已经不容易。那个刘府一看就是你们这县城里当官的高门大户，恐怕他不日追查起来，就会碍着我办自己的事。所以，我得赶紧走了。”

顾臾之所以跟着他，就是因为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且，他心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阿姊，她是为了我才去给人家做妾的，她跟巷子口的长风郎有情妾有意，但是为了换我的书钱，阿娘就把她卖了。全家人都指望着我登科及第，只有阿姊才会关心我累不累苦不苦，在私塾有没有被其他的小孩欺负……”

纪伯桐愣了愣，他用两根手指夹住剑尖，把锋口远离小孩的脖子。

顾臾禁锢一旦得解，就跪下来抱住他的大腿，“公子，我叫顾臾，日后必成大器，你若是今日帮了我，以后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应奴长剑入鞘，发出一声刺骨的声音。

纪伯桐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小男孩，面颊消瘦，常年暴晒于阳光之下，皮肤黝黑，看起来营养不良的样子。不知道多大年纪了，骨架看起来小小的，再配上那一身破烂衣服，你说他像逃难的倒也有人信。

天下自认为自己有用的人多了去了，可是这些人想的跟做的往往事与愿违。这个小孩凭什么觉得自己就可以成事。未免有点异想天开了吧。

但小男孩的眼睛，狭长并且闪耀着一种令人夺目的光芒，在他的注视下，让人有种想要信服的感觉。

烂泥潭里金鲤鱼，朽木丛中凤凰鸟。

纪伯桐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狡黠，“这下可是有意思了。”

不过须臾一刻，顾臾却觉得他好像在这个巷子里磨过了几年光阴一样。这个男人在审视他，但同样，他也在审视着这个男人。如果说纪伯桐像是一头狼，那么顾臾就像是一条蛇。那气势不比高出自己好几个头的纪伯桐弱。

终于，纪伯桐勾起唇角，牵过顾臾的手，让他领着自己走出这条弯弯绕绕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