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被人用烂了话，却总在我心头徘徊：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我的家乡应该是世界的一部分吧，我总在思考，为什么我在家乡这个地方找不出一点美丽。美丽的风景，美丽的德行，美丽的事业，美丽的思想，我一个也找不到，发现不了。这让我很悲伤，对世界没有希望，或许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有远行的打算，说什么大丈夫志在四方，其实是为去寻一个值得赞美的世界找一个借口。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是少年。我后来猛然想起，或许，这不是我的家乡的原因，是我自己的原因，是我没有发现美丽的眼睛。那么，怎么样的眼睛才是能发现美丽的眼睛呢？我于是下决心培养这样一副眼睛，以便发现家乡的美，以便好好的活在这个美丽的地方。

        如何去完成这个任务，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课堂里面，老师在课本上教给我们的知识所展示的美丽，我一次次拿着她们和现实中的去对照比较，但是结果很令人失望，一个也不能对上号。唯一能对上号的，是父母的爱，除此之外，其他都那么的似是而非，一点也不能一一对照，特别是关于政府公正的知识，其次是社会平等的观念，其次是经过人文熏陶的友谊等等，都和现实是相反的。你在课堂里面，学到这些知识时，有多么高兴，那么你走出教室门，回到现实中，就有多么失望。甚至，你不必走出教室门，也可以看见，书本，黑板，作业上的东西所展示的理念和教室里的人心所遵循的标准相悖而行，而教室里的东西往往被人心所带来的标准打败。你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人和一个黑色丑陋的怪物，在互相嘲笑，搏斗，而金色的人，内里空虚，只有衣裳，而丑陋的怪物，却巨大有力，身体如石头般坚固。怪物将手一举，金色的人，就被它挥出的风给打散了，于是眼前一片漆黑，睁开眼睛时，让人害怕无助。

           这样的漆黑，在我初中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一个女孩出现。这漆黑里面的怪物，经常在我梦中出现，它有时候像一只黄色的大狗，露着牙齿在望着我，有时候像两个小流氓，嬉皮笑脸的，在楼道等着我，有时候又像街上的柜子一样的游戏机。之所以如此，我发现是有原因的，这些东西都在现实中出现了，并且让我害怕。那只黄色的大狗，是上国道时，路边一个人家里的大狗。村里一条马路，围着一片田亩打个圈，结在一起望北去，就上国道，我去学校，有两条路，这一条路上是街道，人多热闹，还有很多商店，吃的玩的都有，而且能看见很多田地里看不见的新鲜事，虽则只要走十分钟，但是我是特别喜欢走这条路的。但是，就在路口上的一户人家里，养着这一条大狗，经常奔出来狂吠，让人害怕。有一次过年，母亲骑着自行车去外婆家拜年，经过这里，就被那条大黄狗给咬了，一大块肉耷拉着，献血直流。于是，我不再走这条路去上学。还有一条路，从我家后东去一百米，可以上堤，堤下是悠悠涟水河，堤上两旁是高大的树，以桑树，皂荚树和樟树最多。这个堤，一直去北一千米，再下堤，望西穿过一百米也可以去到学校。只是，这条路上，人少。陪伴的只有四季变化的树景，这倒是个很好的赠予。走街市，第一你必须穿得漂亮体面，第二带上零花钱，以备别的同学买零食打电游时，你才不会囊肿羞涩而感到羞耻，第三，你还必须面对一些社会小青年。如果走河堤，这些麻烦全部免去。因为贫穷，我从没有在大学毕业前，全身穿过自己的衣裳裤子和鞋袜，所以免去买新衣裳的麻烦，母亲总是从其他人那里拿来别人的衣服，最多的是姨妈家，所以不称身，是常事，而我常在田地里玩，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东西了。零花钱，是偶尔从书本上看见的，才知道有这个概念。父母偶尔给个一毛两毛，是天赐之福，我们小孩根本不会去问大人应该给零花钱。那些社会小青年，就更不好玩了，他们打人是不讲道理的，看不顺眼就扇耳光，我即使拼上命打一架，就算打赢了也没有光荣。

          四季的河堤，在那里等我，我何必舍去好的，去承受坏的呢？

          春天，肥沃的桑叶慢慢长成巴掌大，皂荚树就开始挂出一条条长长的穗子，都是由一个个小白花结成的，褐色黑色的大蝴蝶就成群结队的挂在穗子上，两只两只的叠着噗嗤噗嗤，也有太重，从天空垂下来了，我们伸手就能抓到那些傻蝴蝶，它们虽然翅膀大，但是并不能飞动，可能是春天从树叶里飞出来的游丝牵住了，也可能恋爱谈得沉醉，忘了危险了，所以堤上经常看见一路被小孩折碎的蝴蝶翅膀，四分五裂的。那些又嫩又长的藤也长出来，四五根，十几根的从茂密的心形绿叶子中间游出来，像虾米的长须，像传说中龙的长须一样，伸到堤路中间来，上面会密密麻麻的堆满几层白色的小生物，比米粒小，但是圆溜溜的长毛，憨憨的爬着，爬半天，也还在它们自己磊出的小山包上，几百几千的，可能那嫩須太嫩了，它们迫不及待的要亲亲呢？我也好想变成这样的小憨豆子，去亲亲春天的嫩須呢。如果，班上有同学把蚕纸带来，就去要一小片，巴掌大的纸已经是很奢侈了，蚕子一颗颗黑黑的，密密麻麻，一小片就有十几颗，十几颗全部长大，需要很多的盒子，那时养起来也麻烦，所以要蚕纸时也不要太贪了。我把春天的肥大的桑叶，在晚上回家采上几片叠好回家，养自己的蚕。早上，也帮同学带几页。那桑叶的手感可好了，是春天的手感。后来，我觉得就是她的触感，我经常害羞的想。

      夏天，蝉开始在浓密的树叶里叫。我们把蝉叫“弦郎子”，因为它很像拉弦的郎君吧，一天到晚的。能抓到它是很美的事情，因为金龟子形状是简单的一团，太囊；天牛的牙太厉害，不小心会把手指咬出血；臭屁虫是远而避之的，金色的蜥蜴，我们叫四脚蛇的，因为样子和名字都和蛇有关，就更恐惧它了，巨大的白色蛇皮，还有腾跳的赤练蛇一被看见，是要几个晚上看不着的，所以只有蝉，更入我们的法眼。它样子带有神秘的灵性一样，首先是头，齐而宽，如同电视里哪咤的发式，很能带给人浪漫的想象，如果亲近它，不是就亲近了那三头六臂的哪咤了吗，那黑色身体上，轻盈透明的蝉翼，简直就是神仙在人间的具体展现，由于这些神秘的感情，我们是常以捉到蝉为光荣的，好似你在天上云头飞了一次回来一般，等到蝉被玩死了，你还要把它脚上的线拆了，独自找个地方把它埋了，离开时，还不时回望。后来，我才知道，蝉确实是文学里经常出现的形象，唐朝的狱中咏蝉，赞美蝉的高洁，当时我读到这一首诗的时候，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亏待过它。又有蝉翼为重千钧为轻的句子，于是又感叹，原来，我在少年时代就和是非颠倒有过照面。青蛙，湘乡人叫它“麻拐子”，这个名字很形象，比青蛙更能描绘它的样子，背上青为底，麻点到处是，一对大腿，总是弯拐着，即使你把它抓住，提起来，那腿还在空中悠闲的弯拐，悬着，就是到了菜盘里，被扒皮了，它也不改这吊儿郎当的本性。麻拐是要从一片片空心菜地里钓的。捡一根小木棍，绑上一根从家里抽屉里偷来的缝补衣裤的白线，掉上一撮从被子里揪出来的白棉花，这样一个钓青蛙竿就做成了。一手提着个蛇皮袋，一手持着这钓青蛙竿，穿着一条短裤，光着脚就冲到大太阳底下，去钓青蛙。把白棉花从叶缝隙里放进去，然后不时的提动，一下一下的，不一会儿就会感觉竿子一重，那就是麻拐上钓了，把竿子一提，一只大青蛙就悬着两条拐着的大腿飞在空中了。这个工作的核心技术就是不时的把线提动，有节奏的一下一下的。后来，我才知道，麻拐原来只能看见动的东西，只要动，它就吐舌头把你粘进去嘴里。想一想那一个个，提着木棍站在太阳下，碧绿的空心菜地上的赤膊少年，那一下一下的提动的午后，还真是令人怀念啊。还能钓虾，就到我家承包的池塘里钓。这个池塘是由村里四户人家共有的，它后来给了我家沉痛的灾难。我们上下只用穿着一条短裤，就可以在夏日里奔跑。弄几粒米饭和一个杯子，在池塘边伸出去的石面上蹲着，把米粒放在石板中央，然后静静的等等，像宇宙看着人间一样，不一会儿就看见四五只小虾游过来吃米粒，于是用杯子从后面慢慢兜过来，小虾很灵活，很久才能逮住一只。也有长麻点的小鱼，我们叫它“麻粒孙”，麻粒是因为它麻点，孙是因为它小。因为逮不了小虾，愤怒之余把麻粒孙逮住，算是出气了。本是要引诱小虾的，它倒好，不请自来。

        秋天，是很欢快的季节。树叶慢慢变成金黄色飘落。村里有一户人家，有一个小姑娘，去城里读小学的，与我同有一段路。她母亲常让我领着她的，我常常和她背诗，唱歌，抱着她下河堤，牵着她手过马路，小姑娘很可爱的，长大了也很可爱，但是我无法接受她大学毕业后对我爱情的邀请，她非常生气。或许，童年的记忆，让她很开心吧！我总记得我们把长长的一千多米的河堤走完时的一个情景，两边的树将河堤拱成一个金色走廊，飘落着金色的叶子，我们唱着歌，走出走廊，在下坡路上奔向横着的马路，小姑娘跳跃着奔跑，她的裙子飞舞着，和金黄的叶子一起飘动，像一群金色的蝴蝶，纷纷扬扬。许多年以后，我还记得的只有这个场景和她背给我的“黄思娘家花满蹊”这首诗了。

          冬天，大雾和大雪，先后出现。我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把大树踢上一脚，等那雪落下啦，形成一个流动的雪门，我从门中穿过去，希望门后有一个另外的世界，虽然我从不曾看见，但是我对于这样的寻找乐此不疲。

        这条河堤路是很欢乐的。

        但是还是有两件事情让我烦恼。第一件是我不能去打电游。我日夜都想着电子游戏机店里面那高高的游戏机，那里面的人物如果能让我指挥一次就好了，那时髦的铜板，那长长的带红球的操纵杆和一个个排列好的按钮，特别是数个按钮组合在一个时候击按，产生在荧屏里的效果，将是如何的绚丽，将会打到怎样的对手，想到这些，我的心就疼。但是我没有去向父母要过钱，这不是好孩子的习惯，在村里和老师的看法里，我需要制造一个谎话才能要到钱，但是我不善于制造谎话，因为吃零食需要的钱和打电游需要的钱之间差距太大，我能要到吃零食的钱，但我骗不到需要打电游的钱。然而也不是我不会说谎话，只有一些事情临到我头上，需要我担责任时，我会机灵的为推脱责任撒谎，但是为了去得到一个东西而制造一个谎话，我的智力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好像至今也没有达到，小时还有因为世人成见的问题，所以我需要这个谎话。但是长大了，我已经不在乎世人的话语了，尤其是我的许多悲惨的经历，让我看见世道的虚伪之后，我就更不在乎了，我要什么就直接说，尽管最后绝大部分得不到手，但是我已经养成了不利用谎话的习惯。由于这个习惯和养成这个习惯的原因，我非常鄙视讲谎话的人，因为我知道，他们的谎话肯定是由于世人的成见，所以不能直言，所以就说谎，我不恨他们说谎，我恨他们害怕世人的成见，他们向世道的虚伪屈服妥协，站在虚伪的一边，这是我所恨的。人是需要真诚才能交往的，真理是需要真诚才能探索到的。因为某种社会风气，而不说真话，那么人之间的交往必定是无意义的，因为某种力量的巨大，而不说真话，那么灾难来了，我们将无法避免，那么知识的探究，人文领域的智慧和自然科学的知识都将得不到发展。

还有一件就是每天早上楼道口总有两个流氓一样的学生，等在那里。他们总是嬉皮笑脸的，要求和我握手。等我伸出手去给他们，他们就使劲的握，欺负我，然后哈哈大笑。这两个狗一样的东西，也是我所害怕的。

  幸而，最美的事情，在等待着我，那一个有美丽脸蛋的女孩，在教室里。我去初中所有的意义，或许就是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