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班主。”
雅致的阁楼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水榭楼台的金班主闻声,似乎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上前一步,拖住了那双值百万黄金的手,急切地说:
“白姑娘!你总算是来了!火烧眉毛啊,快救场呐!”
说着,朝靠窗的位置指了指,声音稍微压了一下。
“今日水榭歌台来了位贵客,是个风人!这群丫头似乎并不讨喜,要是惹怒了风人,今日我的脑袋恐怕要搬家了!你快去接替她们,快!”
在那方瞧望了一眼,面对这样的局面,白饵反倒慢慢冷静下来。
她取了自己平日所用的凤萧,一步一望,往台中心走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扇画屏,台上的画屏,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秦淮河整片秀丽风光。
可算是盼来了救星,这个时候,其他歌女纷纷退了下来,一个个抹着额头,似乎已经还魂。
骤停的乐器声,轻揉慢捻间,幽地响起。
整个楼,似乎慢慢静了下来。
漠沧无痕顿了顿,茶盏突然停在手中,眸光深沉,若有所思:
曲调悲凉,婉转凄厉,像是在悼念。
这个歌女,显然与其他的歌女不同。
大胆,用心。
……
这胆子也忒大了吧!
金班主心中大呼一声。
整个人在台下急得大汗直流,疯狂使眼色让白饵换曲子。
街市上逝去的仇人仿佛历历在目,白饵好像没听见金班主说什么。
事实上,这种危险的场面,从她六岁作歌女开始每天都在发生。
她早已习以为常。
身边的随从阿信似乎听出了什么怪异。
“殿下,”
“勿扰。”
漠沧无痕边听边饮,眉目不改。
突然,门外闯进来数十个风人,手持弯刀,大叫:
“把这里的仇人通通杀了!”
很快,又有十个风人从天而降,见人就杀。
楼中乱成一团,金班主被一刀砍死。
凤萧蹭地滑落,白饵一时慌了神,本想见缝逃了出去,刀光却已经到了她脸上。
必死无疑之际,刀却被一个飞来的茶盏打落!
白饵赶紧躲到画屏后面,循着茶盏飞来的方向望去,她发现,是那个带金色面罩的风人扔的茶盏?
这个人明明是风人,他为何要救她?
不对,他的身份明明很出众,大半持刀的风人一入门,弯刀就刻意指向他了。
他们又为什么要杀他?
白饵这些年在水榭歌台遇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
亦看不穿面罩之下,到底藏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你们的狗眼都瞎了吗?蠢货!”
趁着混乱,白饵快速移步至阁楼后,逃之夭夭。
阿信掏出了一块金色的牌子,上面清晰雕刻着一些图腾。
持刀的风人一见金令,心胆俱裂!
一瞬间纷纷弃刀,跪拜:
“太子殿下!”
漠沧无痕示意让他们退下,楼内很快就变得格外肃杀。
“殿下,这茶还饮吗?”阿信问。
漠沧无痕抬眸,视了眼四周,念:
“曲终人散,人走茶凉。回宫。”
逃离虎口的白饵,一路跑,一路想,她唱跳了十年的水榭歌台就这么死了!
她竟然感到可惜。
天!那个充满梦魇的地方居然值得她惋惜?
她突然觉得很是好笑。
厚重的雪地一层层陷下去,她停了下来。
眼前的乌衣巷插满了风人的旗帜,乌衣巷已经不再是熟悉的乌衣巷了,何况整个秦淮呢?
双脚打软,她倒在地上,没有了挣扎的念头。
唇边发出了一声苦笑。
整个黎桑,已是风人的天下。
无论怎么跑,不过都是风人的天下罢了!
日中,太阳正处在最耀眼的位置,万物生长,却敌不过大雪。
设法获得食物后,转眼,已至白家老宅。
只是,未进门,啜泣声,便先到了耳边。
白饵立刻推开了门,只见母亲已经哭成了泪人,惊异:
“发生什么事了?”
小桃桃躺在床上,床边还坐着一个花甲年纪的老婆婆,卫大娘。
“五妹染了寒疾……”
白苓的声音很低沉,揉在风中有些模糊。
卫大娘起身,被柳氏搀着,眼里有些无奈,道:
“这小姑娘年纪小,长途奔波,体力本就不济,夜里又受了风寒,得赶快找几服药吊着,好生歇息,否则就熬不住了,”
那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都是这挨千刀的风人作的孽,可怜我年轻的儿子被那风人抓去,活活打死。叫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夜夜哭断肠……”
屋子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起来。
后来,白饵才从母亲那里知道,卫大娘祖上世代簪缨,家中五个儿子,一个文官,三个武将,皆在昨夜战死沙场。
今早,小儿子也被风人打死,只留下几个媳妇年纪轻轻就要守寡。
卫大娘心善,早年通一点岐黄之术,听了消息便过来帮忙看看。
一家人作谢后,柳氏便送卫大娘回去。
白苓准备出门找药,却被白饵拦住:
“三姐,我去,我和东市的祁掌柜熟,我去他肯定会给我拿药的。你就在家守着,哪也别去。”
白饵哪里知道什么祁掌柜,但她更清楚,如今外面很不安全,家里人绝对不能出事。
时间紧,迎着风雪,白饵出了门。
街市上非常吵闹,人也拥挤起来。
由一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妇女、孩孺组成的队伍,从街头排到尾。
每个人眼里都充斥着恐惧,但动作又极其小心。
他们都知道,稍不留神就会丧命。
白饵穿过人群,悄悄跟在一个队伍后面,以掩人耳目。
但前面的那个人,走得特别慢,病恹恹的,仿佛一碰就倒。
“啊——”
她失声叫了出来!
眼前的人,竟活生生地坠在地上!
死了。
她捂着唇,手指颤颤,几乎不敢相信。
惊叫声,很快便引起了军官的注意。
她转头便走。
“站住,你干什么呢!”
“鬼鬼祟祟,你们两个过来!把她拖出去,打死!”
军官厉斥,引手叫来两个人。
白饵愣住了,转眼便被拖到路边。
眉睫飞攒间,望着队伍慢慢远去,雪地上,滑出了两条黑黑的痕迹。
“放开她,由我来处置。”
尖利的声音传来,两个士兵看了一眼。
说话的,是一个披着白色的甲、穿着高筒黑靴、手持弯刀的男子。
这是漠沧军官特有的服饰。
两个士兵相视了一眼,松了手,不爽地离开了。
“何辄?”
“你是何--”
白饵惊愕的声音被打断,被那军官带到附近一处无人的地方后,才续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风人的衣服?”
何辄背身而立,一袭黑色大氅,风中飒飒。
“我确实本该乘着大船,逃离了秦淮。
“但,行程耽搁了,眼看着大船就要出秦淮河了……
“呵!”
一阵冷笑,拨动两处心扉。
“却被迎面而来的风人抓了,我父亲,以及一家大小都死了。
“我却还活着。”
白饵闻言,有些胆颤,黯然垂下了眼眸,眉心深锁着。
何辄转了身,半晌才开口:
“你来这里干什么?出了什么事吗?”
“我五妹病了,我来找药。”
“跟我来。”
她心中一怔,启齿间,被他揽着胳膊往前走。
她看了眼遍布风人的周遭……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
东市的街道变得更拥挤,街边上都是仇国的流民,他们有的在乞食,有的用席子裹着身子一动不动,有的在傻笑,有的在割血喂着将死孩子,有的敲着木鱼,嘴里好像念着什么。
总之,他们都将死于风人的刀下,无人幸免。
众生相,挨个跳入眼帘。
白饵的脚步缓了下来,眼神竟有些呆滞。
“以前从来不懂得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现在才发现,生与死,不过在一念之间。
“死,是因为万念俱灰,活着,是因为眼里还有盼头。
“死多容易,活着多难,但有时候,生与死之间,你不得不做一个选择。”
何辄叹了一口气,风中,那眉间,似凝聚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苍凉。
白饵定在那里,指着那身甲,冷冷道:
“所以,这便是你的选择?因为这个轻而易举的选择,背上一世的叛国骂名。”
“如果选择很容易,那还叫什么选择。
“一旦你选择活着,就别想着体面,或者戴着面具活,或者一辈子装傻,或者虚伪一辈子,只要能活。”
何辄回话的语气,很坚定。
白饵突然说不出话来。
转眼,街上莫名躁动起来。
何辄连忙揽起了她的胳膊。
当白饵再次回头看向那些流民时,他们已经开始被屠杀。
因为一些莫名的理由。
或者,根本没有理由。
天色渐晚,在何辄的帮助下,白饵已经获得了救命的药,正打算离开。
“我送你。”
“不用了,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太多,我承受不起。”
何辄冷冷地看着白饵,她不知道,这句话正深深刺痛着他的心。
望着那孤瘦的身影,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这一带,眼下正是风人严加巡查的时间,
“若是回去的途中,有什么不测,你有想过你五妹吗?”
担忧的声音传来,白饵停了停脚步,心堵到了嗓子眼。
何辄借机跟了上去。
哪怕,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南郊。
南郊的林子较为繁盛,风呼呼地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孤魂在哀嚎。
“前面就到了,你自己当心。”
白饵作别后,欲转身离去。
“白饵,”
何辄凝着眉目,唤着。
想说的话,似乎已经压在心底很久。
“你,爱过我吗?”
药握在手心,忽然一紧,她的目光融在夜色里,逐渐平静。
回过头,再次看向何辄,一字一句说清:
“该说的话,那夜,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我一直都很期待你能成为我的姐夫,我也一直把你当姐夫。
“但是,现在,你不是了。”
眼前的何辄,再也不是以前的何辄。
他现在披的是风人的皮,是那群杀了无数仇人的皮。
她不会接受这样一个亲人,白家更不会接受。
何辄刺痛的眼眶渐渐湿润,历经千辛万苦似的,扯开了铁青的唇瓣。
“白饵,你记住!
“秦淮出事前夜!大雪泼天!
“为了带你跟我一起走,我何辄一家错过了生的机会!
“今日,我何辄又在风人的刀下,救了你一命!已是,错上,加错!
“你最好,好好活着!
“从今以后,若再有危难,我何辄——,绝不——护你。”
最后一句说完,何辄觉着身体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碎了。
“啪”地一声,很响。
“多谢。”
她微微侧鞠,离去。
声音飘散在风中,不知是温是冷。
除了一声感谢,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欠何辄的太多太多,多到,教她喘不过气来。
林中的风,把雪吹得到处都是。
两个人的轮廓,在背道而驰的路上,越来越模糊。
远处,白家老宅的灯火越来越亮,她低着脑袋,身子扎在风雪里,抗争着。
并未注意到,檐下,一个身影漠然飞入了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