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国师慢慢睁开双目,虽是百岁老人,但眼底却没有一点浑色,身轻体健如他,只略带几分疲态。
“无事,”从徒弟怀中坐起,求元真人理了理白色的道袍,目光慈和的看着面前之人道:“年轻的时候不习辟谷之道,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师父既修正一一脉,便可不辟谷,食荤腥,如今年事已高,何必再超脱欲界,超脱无色界。”
求元真人笑的像个孩子,微微摇头道:“人一老,便怕死了呀,为师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曾眼高于顶,视天下如掌中之物,帝王便是与我提鞋都不配。”
明净川默然蹙眉,他虽有狂妄之处,但与师父却又是不同的。
“待上了年岁,看破俗尘后,没有一个不怕死的,所谓身在凡世,心在圣境,不过是用来哄人的把戏,真正超脱飞升的又有几个呢?”
明净川不答,他自幼的道法都是师父言传身教,他已经习惯了倾听,而非提问。
不问不代表他没有疑惑,只是大多数时候,这份疑惑,他无法从求元真人处得到答案,以至于慢慢也就不问了。
“师父意求飞升,做徒弟的却只希望师父康乐无极,方才我若不来,师父这么勉强下去,只怕攸关性命。”
求元真人笑了笑,扶着徒弟的手臂站起。
跪坐的时间久了,双腿有些不听使唤,由明净川搀着,慢慢挪到一旁的蒲团上坐下休息。
“除情去欲,明性见道,本就是一条险途,所以为师才希望你像个普通人一样长大,你是我的徒弟,更像是我的孩子,安乐一生才是正途。为师自会好好活下去,有生之年得见你成婚生子,哪怕不能飞升,为师死也瞑目了。”
目光慈爱的看着眼前这个徒弟,求元真人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不无感慨。
明净川垂眸应道:“师父养育之恩重于天,徒儿本该尽孝,可人生是苦海,家宅是樊笼,夫妻恩爱更是金枷玉锁,徒儿怕最后会偏离道心。”
眼前不知为何又浮现出那个趴在墙头上的小脑袋,他知道,那个人有一双藏着星子的眸子,足以让他偏离道心。
“偏离道心又有何惧?你我贵居万人之上,掌天下大权,握千万性命,此道不偏,才是正途!相较于庸碌之辈,你我如此一生,才是圆满。”
求元真人的笑的意味深长,眼角细纹蔓延至鬓角处,连带这份慈爱都变的伪善了许多。
明净川动了动唇,最终还是说道:“这天下,本是帝王的天下,徒儿不想插手。”
后者神色一变,连伪善的笑容也荡然无存:“帝王的天下?太祖皇帝开国杀敌,全靠你师祖排兵布阵,自高祖皇帝起,建清风观,奉国师食禄,平藩王,击蛮夷,国师功不可没。后世之中,历代国师治世,方有天下太平,方有今日大斉之海晏河清!”
明净川稍作沉吟,不再说话。
“怎么,你的‘道心’偏了?”百岁老人的眼底精光毕现,看的人无所遁逃。
后者索性径自答道:“当今陛下虽能力不济,却有忠臣猛将,太子亦有治国之能。”
“哼,”后者发出一声冷哼,意有所指:“川儿,为师养育你一场,当真是让你来仰观天象,俯察地理的?”
见他不答,老人猛然将人推开,后者只得端正跪在一旁。
“川儿啊,当今陛下曾经,也有许多德行兼备的兄弟,文武双全不在话下。十三王爷甚至驻守边防多年,有军功在身,世人都说他日后必是治世明君,可后来呢?这些比陛下优秀的兄弟,要么疯了,要么死了,反而是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皇子当了皇帝,你说可笑不可笑?”
明净川身形一颤,低下了头。
这不是个例,自高祖开始,历代君王都无所作为,反观有作为的皇子却都没落得一个好下场。
谁做太子,谁做皇帝,这于大斉国师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这个江山从来都是国师翻弄于掌心的玩物。
史官提笔,功勋是国师的,赞词是皇帝的,皆大欢喜。皇帝和国师之间的关系更像是船夫和船,彼此倚靠,淌过历史的洪河。
没有哪个船夫愿意操纵一条独行其道,不受指挥的船。
“治国治民,不光靠律法约束,更要靠信仰加持,若无信仰,你我便是草芥便是平民,治君,与治民,同理。”
“徒儿明白了。”
老人的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双手微抬,运转内力,以双掌击出真气,真气轰入丹鼎之内,炉火更盛,将二人的面庞映照的通红。
老国师眼底有炽火在烧,他深深叹了口气道:“为师终有去的一天,一如冬去春来,你之鼎盛换我之衰竭,初见你时,你尚是个五岁顽童,转眼便要娶妻生子了。”
五岁之前的事他不记得了,只依稀记得初入大斉宫闱所见的巍峨壮丽并无多少惊奇,似乎曾经见过,甚至有些眼熟。
“小时候,你的话可没这么少,怎么现在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呢?”老国师打趣。
明净川垂眸:“徒儿更想倾听师父的教诲。”
“也罢,说到教诲,你对陛下禁足太子一事,如何看?”
太子过寿那日,数位臣工夜聚太子府宴饮,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离开,连带早朝都带着疲态。
诚安帝以太子不端为由,将他禁足太子府闭门思过,至今没有解封。
“太子为人虽过于良善,但是非善恶自有一套准则,是安邦治国之才。陛下向来警惕他结党营私忤逆犯上,有心人便顺水推舟了一把。”
“陛下差人来问,哪位皇子堪予正位,为师答,早已避世多年,只依稀记得当年大皇子有龙虎之相。”
明净川身形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老人。
求元真人眼底带笑,一手拈着拂尘一手去端茶,想起茶水已凉,回头唤了门口的小道士进来换热茶。
而大斉国师则跪坐在他身边,薄唇紧抿,竟说不出一句话。
“大皇子顺从于你,一如诚安帝顺从为师,这世上,不乏治世之能,为何那个人一定要是皇帝呢?”
“是……”
“今日既把立储一案摆到明面上来说了,为师便多说两句,无论是大皇子,亦或八皇子之流,于你,皆是棋子。若你极力保太子,早晚会被他反咬一口。”
老人抿了口茶,馥郁清爽的茶香自喉头向下温暖了全身,他兀自陶醉的闭上了眼睛。
小道士又倒出一杯新茶奉给明净川,后者吹散茶面上的浮叶浅尝一口,确实是沁人心脾,只是回味略苦,他有些不喜,尝了一口便放下。
求元真人呵呵笑道:“你向来挑剔,若不是贵为大斉国师,天下之人又怎会顺着你的喜怒。”
“若不做国师,徒儿也会随遇而安。”
一旁道童手一哆嗦,打翻了铁陶的茶盏,慌乱间伏地请罪。
明净川眸光敏锐的看着他道:“你在想什么?整日神思飘忽,怎么伺候师父?”
“师兄……我……我实在是不小心啊……没,没想什么……”
求元真人乐道:“罢了,净云虽不曾和你一起长大,但到底是你师弟,不必太过苛责。”
另外一人赶忙过来帮净云一起收拾,看上去倒是个稳妥利索的。
明净川道:“这二人充其量只是伺候师父的道童,如何做我师弟?若不得力,徒儿再给您换过。”
“呵呵,你和这两个小的计较什么呢?以前你人小鬼大,说话做事总是一板一眼,为师还真少了几分逗弄孩童的乐趣,眼下老了,有他二人作伴,在这清风观也得趣不少啊。”
师父不会看不出二人蠢钝,也不会不知清风观观主的用意,他倒是不担心这二人将来会对自己构成威胁,唯一放心不下的到底还是师父年事已高,二人属实不得力。
罢了,改日再送两个乖巧的上山来给师父差遣吧。
奈何回到京城后先是中宫走水皇后受到惊吓,他被叫进宫中为皇室祈福,紧接着又闹出冤魂索命的把戏,惊的一国之君夜不能寐。
好在最后查出是一个小宫女闹的幺蛾子,尚未逼问幕后主使是谁,那小宫女就先咬舌自尽了。
一国之君担惊受怕多日,更是不肯放他出宫,奈何明净川却已被他拦在这宫中身心俱疲。
“国师以为,是何人要害本宫?”皇后未施粉黛倚在贵妃榻上,因那日走水受到惊吓她已缠绵病榻多日,本来圆圆的脸蛋都瘦出了尖削的下巴。
“都尉府会彻查清楚,皇后娘娘多思于病体无益。”明净川抬腕,在朱砂砚中舔笔,手法娴熟的在黄表纸上画下治病除灾的符箓。
三足镂雕博山炉内燃着他带来的熏香,总算将凤梧宫甜腻的香气盖住了些。
身后圆窗飘进几片枯黄的银杏叶,隐约记起似乎中秋将到。
皇后见他似乎不肯多言,便对一旁乖巧伺候的八皇子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上前为国师研磨朱砂。
“本宫缠绵病榻多日,全身上下没一处服帖舒坦的……上次说起仙丹一事……不知国师能否再赐一颗?”
明净川手腕一顿,随即果断拒绝:“不可。”
“先生,”八皇子看着他低声祈求道:“母后真的很难受,先生就救救母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