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一个有点刺耳的问题，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去死？”女骑士不再前进，而是转过身，面向米莫尼雷，她面容严肃，神态庄重。

“因为……”米莫尼雷的脑海中迅速划过曾经的点点滴滴，他犹豫着，回答，“因为有许多牵挂，许多羁绊，拉着我，我还不想死。”他组织着语言，“还有很多事情我没有做，而我想去做，因此我也不能死。”

“那就对了，你不想死的理由，就是你活着的理由。也是你活着的支柱。”女骑士揭晓了答案。

米莫尼雷愣住了。

“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原来如此，我总喜欢把事情复杂化，才容易陷入纠结的谜团。谢谢。”米莫尼雷看着女骑士，紧握的双手放松下来。“那么，活着就是为了那些牵挂，为了寻找未来的快乐，为了做想做的事情。对吗？”

“不完全是。但这样说也没错。”女骑士点了点头。

“可是……”米莫尼雷准备说些什么。

“如果把目光一直放在很远的地方，脚下的路就走不好了。”女骑士打断了他没说出口的话。

“原来是这样啊……”米莫尼雷轻轻地笑了，“思维方式的问题……我明白了。但是，没用的。我改不了……不，应该是不想改，我就是这样的思维，我明白你的意思，世上本没有心事，庸人自扰而已。换一种思路，就能无视迷茫，重新变得快乐。或者说，痛苦和快乐是不变的，就在那里，世上到处都是快乐也到处都是痛苦，关键只在于你的注意力放在哪个上面。”

“嗯，你很清楚嘛。那你为什么还陷在痛苦之中呢？”女骑士感到疑惑。她转身重新开始前进。

米莫尼雷抬起头，看着四周深邃的漆黑，在这一片暗影中，只有那颗光球的微弱亮光，在这一片死寂中，只有他们两人细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因为我不想逃避痛苦，而是想消除痛苦。”

女骑士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米莫尼雷连忙冲前几步，准备去扶，但女骑士很快重新站稳，拒绝了米莫尼雷的帮助。

她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说道，“消除，是不可能的。”

“但我就是想要去消除。”米莫尼雷并不松口。

“嗯，那这就是你的信念啊，你何必为此痛苦呢？觉得自己想得没错，就去做啊！我觉得吾神的教义说得对，所以就忠诚于祂的信仰。”女骑士继续前进。

“觉得祂说得对，才去信仰。”米莫尼雷轻声重复着。

父亲和家族的那些人，觉得暗夜女神是对的，所以信仰祂。而女骑士觉得大地之母是对的，所以信仰祂。太阳王，兽神……都是如此么。

可是……

“可神灵难道不是最伟大的永恒存在么，人怎么有权力去对神挑挑拣拣？”米莫尼雷询问。

“那，要传教士干什么？要牧师干什么？如果神灵的教义不需要宣扬，不需要每天思索和质问，如果人不能选择神，信仰要如何存在？”女骑士反驳道，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提高了音量。

米莫尼雷不敢相信。“选择……人能够选择神？可是作为神选者，天生就被神选择，没有反抗的余地，不是吗？”

他终于问出了心底最深沉的痛苦。

“反抗？你为何反抗！？”女骑士愣了一下，脸色通红，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她几乎是尖叫着反问米莫尼雷，“神爱我们，她爱我们！你的母亲何时会害你？你……”她深呼吸，咬牙切齿，好不容易忍耐下来，站在原地，没有做出恶意的举动。

“爱？可是那是祂自以为是的爱，是甜蜜的毒药，是美丽的囚笼，是痛苦的根源……”米莫尼雷皱起眉头，语气也变得凌厉许多。

“所以才让你去选择！你甚至可以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信者！”

女骑士最后的一句话是喊叫出来的，之后，她竟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仔细看去，她眼眶里的泪水滚来滚去，险些哭出来。

米莫尼雷哑口无言，就这样过了很久。

“是因为你没得选？”他试探着询问。

“不是！别说了，我不想听！”女骑士捂着脸，终于呜呜地哭了出来。

米莫尼雷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自己竟然把一个虔诚的圣骑士，弄哭了。

……

“对不起。”米莫尼雷只能选择道歉，他实在没想到，那个坚强自信的女骑士竟然会哭。

“没什么……只是听了你的话，回想起了小时候修行的事情。”女骑士抹着眼睛擦着鼻子，忽然破涕为笑，“不是要帮你解决心事吗，怎么成这样了。”

“我不是故意的。”米莫尼雷声音温和地解释。

“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算啦……随便你怎么说吧，我没事了。”女骑士努力笑着。

“真的没事了？”米莫尼雷追问。

“狼吃兔子的时候，大地可曾发怒？羔羊病死的时候，草原可曾出手救助？祂的爱与冷漠一同存在，仁慈的同时也有残酷，我早该明白的。”女骑士鼓励着她自己。

“所以，是什么道理？”米莫尼雷疑惑不解。

“你庸人自扰，我帮你一把，你要是还这样，我可就管不了了。”女骑士转过身，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原来如此。那我就要道歉了，莫名其妙地说出自己的心事来，才导致了刚才的一切。做为赔礼，我会让我们尽快离开这里。”米莫尼雷似乎下定了决心。

“你有办法？这里可是死寂之地。”说到这个话题，女骑士的情绪有所恢复。

“总得试一试吧。而且，你点醒了我，让我明白，我至少应该先听一听，祂说的到底是什么。连个机会也不给就直接拒绝，也太没礼貌了。”米莫尼雷抬起头看着半空，向黑暗中伸出手。

“听一听？听什么？”女骑士迷惑地回头看向米莫尼雷，却发现米莫尼雷摇摇晃晃，身子一软，晕倒在地。“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你……你醒醒呀，该死的……你不能……”

视线逐渐模糊，女骑士轻轻拍着米莫尼雷的脸颊，叫着他的名字，然而他主动跳进了那片漆黑的深渊，脑海里的白色星河，与幽深黑暗的大宇宙，终于交汇在一起。

他好像看到了创生的纪元。那是璀璨的爆炸，火红色的群星汹涌燃烧，旋转，沉淀。

一道闪电轰鸣，暴雨倾盆，海洋深处出现最初的生机。

一对蝴蝶经历了一次交&媾，便悄悄地死亡。

山河巨变，斗转星移，时间纠缠成为绚烂的大网，无数个世界，流淌，奔腾。

最终，视线落到了一颗巨大的星球上，海洋与大陆参差交错，岁月流转。一片刺目的白光自上而下，向它覆盖过来。同时，一片狰狞的黑，自下而上，喷涌淹没过来。

黑与白遮蔽了海洋与大陆，忽然，一团朦胧的银色光芒爆炸了，很疼，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停止了注视。

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朦胧的夜空。

艾露尼和苏伦娜，两轮月亮静静地挂在天上，群星黯淡，夜幕悄然。森林在月光下安眠，灌木从中，唧唧喳喳的声音渐行渐远。

不是彻底的黑暗，也不是耀眼的光明，而是静谧的，美丽的夜。

安宁，柔和，就像他之前悄悄地抱着她的时候。

然而，一把燃烧着火焰的长剑呼啸而来，如同劈开一幅画，夜景被一分为二，那柄剑继续靠近，刺进他的胸膛。

灼热，痛苦，米莫尼雷咳嗽着，艰难地苏醒过来。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朦胧白光之中，女骑士担忧的表情。她离自己很近，眼睛有些红肿，蹲在地上，瑟缩着。米莫尼雷的长袍重新盖在他的身上，而她又只剩下单薄的棉衣。

面对这样的情景，米莫尼雷却没有先与女骑士说话，而是着急地坐起来，伸出右手，捏了几个手势。

一只银色的蝴蝶出现在他与女骑士面前。

不仅如此，米莫尼雷继续施法，手一挥，仿佛梦境成真，他身下的冰冷岩石迅速变成青翠茂盛的草地，这片生机向外扩展蔓延，死寂的洞窟眨眼间变成美丽的仙境。

虬结的巨树上生长着发光的灯笼果实，一只松鼠从树枝之间钻出来，机灵的大眼睛看着二人，清澈透亮的河水潺潺流淌，交错的水草之间，一条小鱼若隐若现。蜻蜓飞过，在水面点出荡漾的波纹。清新自然，温暖明媚，呼吸之间，闻得到青草与泥土的芬芳。

女骑士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惊叹道，“这，这是，神力，神力！？不，幻？幻术！？不可能，你怎、怎么做到的？”

她伸手抚摸地上的小草，“像真的一样……不，这就是真的？靠！是真的！你究竟做了什么！”

米莫尼雷痴迷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听到女骑士急切的询问，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回答道，“是共鸣唤醒。这里本来就是一座神殿。”

“神殿？谁的？你能够驱动神力？你也是神选者？！你也是！？”她先是惊喜，然而又迅速变作警惕和戒备，直起身来倒退几步，又羞又怒，大声喝问，“不是圣座诸神……你瞒着我……之前一直掩饰着，你是哪位邪神的神选者，本莎芭？劳薇塔？希瑞克？陶洛娜？无论是谁……这些都是你设计的？将我引入陷阱？原来如此……从一开始……”

米莫尼雷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女骑士脸涨得通红，“设计偶遇，又用白糖事件做诱饵，艾伯特和莎娜也是你的人，可笑我还自信能清除邪恶，傻乎乎地，我的命运之眼都没有看破你的骗局……”

米莫尼雷闭上了嘴巴，沉默着，脸上的表情变得冰冷起来。

“用自己的心事做线索，诱惑我，想要动摇我的信仰。亵渎者……可恶……”她握紧拳头，努力运用起所剩不多的微薄的斗气，狠狠地向米莫尼雷攻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