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宫里的海棠花都开了。

晚间，上官湄觉得烦闷，用过晚膳就出门了，木若兰则抱着一张琴跟在她身边。宫里的夜总是很静，各宫都忙着自己的活计，高乾在哪里哪里就会稍微热闹一些。最近佳林尔丹被御医诊出怀孕一月有余，高乾便在升明馆多徘徊了一阵子。自上官湄封后，高乾来后宫的次数确实比以前多了许多，而且总是随便坐坐就转道去了皇后那里。尽管常与上官湄攀谈至深夜，高乾却极少留宿凤仪殿，反而多在淑妃处过夜。

“娘娘，”木若兰停下了脚步，“前面是岚亭，我们还要过去么？”

上官湄抬起头，御湖边一座精致的六角亭映入眼帘。夜还未深，深蓝色的湖水倒映着一轮新月，泛着微弱的银光，散落在深红色的柱子上。亭身探出头，向着一池净水敞开怀抱。亭中的石桌石凳有些破旧了，亮晃晃的光影里凭空多了一分沧桑。上官湄踏上台阶，痴痴地盯着那灰白的石桌。

您又在想他了。木若兰站在上官湄身后，轻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叹气？”上官湄的声音很轻，很软，让人听不出一丝情绪。

“那您为什么出神？”

上官湄尴尬地笑了一下，她实在是太了解自己了。上官湄也不解释，走上前伸手抚摸着冰凉的石桌，眼睛有些模糊。

“这宫里宫外，还真是逃不掉的相似呢。”

“娘娘可知这里为什么叫‘岚亭’？”

上官湄的目光并没有离开石桌上的纹路，“岚亭”这个名字的起源她倒是曾听父皇说起过：“如同山风过耳，即便出了这宫墙，雾也总是会散的。”

“可是宫里本不应该有山风的呀。”

“是，但风是没有区别的。”上官湄抬起头，看着木若兰劝慰的眼神，不禁动容，“若兰，我很久没有抚琴了，自从……”

木若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琴放在了石桌上。依照上官湄的心愿，高乾为她寻得了一张上等的伏羲琴，又按她所言在琴身上雕刻了凤凰出云的图案。上官湄伸出微微发颤的食指，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湖面上，蜿蜒悠长。

“催马无音讯，何忆断肠声？”

上官湄坐在石凳上，手在琴上悬空了很久。她随意拨弄出了些许曲调，脑海中全都是那年花朝夜，她坐在草庐中抚着池南的琴，看他在月下舞剑的情形。他的眸子，他的声音，很近，很远，如倒影般恍如隔世，却没等到骄阳烈火，一晃就散了。上官湄闭上了眼睛，心中酸涩得想要发疯。或许哭出来会好些？可她不能哭，尤其是不能因他而哭。凤冠之下，她所有的眼泪都只能拼命往肚子里咽。

当日我负你心，可知这一负，滚滚红尘，衰草云深。

池南，我只想知道，你现在过得还好么？

想着想着，曲调中忽然多了些许和音。上官湄睁开眼，发现亭外山石上也坐着一个女子，忽虚忽实地跟着她的旋律。天渐渐晚了，一切都晦暗不明，但她却弹奏得极娴熟。上官湄不断变化着指法和节奏，对方都配合得如鱼得水。几个回合下来，上官湄已经知道她是谁，便只默默地低下头，任指尖在琴弦间游走。高高低低的琴声越飘越远，消失在了湖对面的山林里。

水中月光流转，山下烟波盈然。

万物惊掠，都是寻常。

一曲奏终，那女子起身上前。

“快免礼。”上官湄笑着让木若兰扶她起身，“想不到能在这里遇到淑妃姐姐，真是太巧了。论琴，姐姐乃玉京圣手。多年不见，你的琴技愈发进益了。”

“皇后娘娘雅兴，让臣妾碰巧撞见了而已。”金诗棋婉言自谦道，“适才皇后娘娘的琴声幽咽凝滞，内含无限相思。夜已深，娘娘怎么会在这里弹出这样感伤的曲子呢？”

“淑妃姐姐明知故问。”

“我们这些后宫中人，上至娘娘您，下至臣妾，哪有不思念家人的呢？况且……”金诗棋颇为无奈地道，“宴清公主如此不懂事，娘娘更是始料未及吧。”

“姐姐的消息倒是很灵通。”上官湄转向远处的湖心，余光感觉木若兰的脸色忽然变了，“不过你我是旧相识，当日初见便觉得姐姐心思细腻独具慧眼，本宫倒也没必要瞒你。”

“娘娘抬举臣妾了，初见时娘娘和现在一样意气风发呢。”金诗棋谦卑地抿嘴笑笑，“那天臣妾在贤妃姐姐那里，宴清公主气呼呼地回来，细问才知是在娘娘宫里闹了些不愉快。贤妃姐姐都不顾及臣妾，当即训斥了公主目无尊上，还责罚了红袖。”

听金诗棋如此说，上官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上官滢和上官济名义上养在宫中，实际也就是分别在琉璃殿和骥月殿辟出后殿供二人居住而已，并非需要时时教导，晴宁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十分用心了。

“家门不幸，小妹自小骄纵，本宫对她的管束也确实少些。”上官湄转而问道，“淑妃姐姐，济儿在姐姐宫里可也有这么恼人？”

“娘娘说笑了，荣绍聪明可爱，又是娘娘一手带大的，臣妾疼还疼不过来呢。”金诗棋垂下眼睛莞尔一笑，“更何况臣妾以后恐难再有孕，后半生就只有这一个孩子……娘娘尽管放心，您不方便过来，臣妾一定会替您好好照顾他的。”

“那本宫就先谢过姐姐了。”上官湄点点头，抬手将金诗棋的手握入掌心，“本宫的妹妹如此任性，终究不是个办法。本宫倒是真羡慕你，父亲在朝中得陛下器重，你在后宫为本宫分忧，妹妹也是出类拔萃。金家满门出众，日后一定会为万世称颂。”

上官湄的手凉凉的，湿湿的。金诗棋目光飘忽，连身体都颤了一下。不过，她马上调整好心绪，迅速恢复了得体的微笑，“娘娘，臣妾家中看似显赫，可谁又一定能保住一世的荣华呢？臣妾只盼一家人平平安安，至于诗玉……”她的手不安地动了动，“其实臣妾与娘娘又有什么区别呢？”

“此话怎讲？”上官湄眼皮一跳，短短一瞬，她便从木若兰的脸上读出了狐疑和担心。

“娘娘应该知道诗玉受臣妾之托去拜访……温府的事情吧？”

上官湄微笑着点点头，仍没有放开金诗棋的手。

“这孩子虽然出身贵族，懂得讨人欢心，但刁蛮任性，做事顾头不顾尾，都是被父母和臣妾给惯坏了。她从小没有太多同龄的玩伴，自从在沂州结识了魏大人的女儿，两人很是投契。她就索性赖在那里游山玩水，怎么也不肯回京。父亲公务繁忙，数次派了人去都被她赶了回来。”说到这，金诗棋苦笑了几声，“这世界上，她只要自己高兴，才不会管别人的死活。”

“其实，两位娘娘都很羡慕这样的性子，不是么？”木若兰在身后轻声道，心里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几乎是同时，她脑海中浮现出了池南的脸。

“羡慕，”金诗棋回答，“但不喜欢。”

上官湄不着痕迹地收回手，理了理头发道：“她们还都是小孩子心性，本宫可以劝服自己，姐姐也不必过于烦恼了。”听金诗棋颔首答是，上官湄的语气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对了，本宫还有事想问姐姐。上官滢的母妃——隋太妃怎么突然就过世了？”

金诗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诧异地看着上官湄，斟酌着词句道：“娘娘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上官滢因为这个跟我翻脸，”上官湄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也确实是后宫之事。更何况本宫与隋太妃也并非全无关系的陌生人……所以，本宫想知道。”

“是这样，”金诗棋掩饰地清了清嗓子，“陛下登基不过月余，隋太妃就急病而亡了。”

“急病是什么病？”上官湄盯着金诗棋，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御医诊断说是忧伤过度导致的心病，怀帝走后……”金诗棋犹豫了片刻，发觉上官湄的表情并未起波澜才敢继续说下去，“隋太妃难过不已……”

上官湄不由得拧起眉头，“既然这样，陛下为何不给一点死后的哀荣？顾忌大鄢么？”

“这个臣妾也不清楚……陛下的天意臣妾也不敢揣测，许是陛下政务繁忙忘记了？”

不，他不会忘的，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

上官湄怕再说下去露出破绽，便示意木若兰收起了石桌上的琴，“时辰不早了，本宫先走了，淑妃姐姐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金诗棋屈膝拜礼，上官湄满腹心事地转过身，表情瞬间松弛了许多。刚走了几步，金诗棋就又叫住了她。

“臣妾多嘴，还有句话想提醒娘娘。”金诗棋低着头，话中有话道，“有些事情陛下已下明旨，但臣妾近来还是能听到一些关于世安思公主的传闻，还请娘娘多加留意。”

“本宫多谢姐姐美意，也当然相信姐姐的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