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方少泽开始自我介绍,亲自去方府将洛青禾请来的尉迟恭便已经替他说完了。
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男子听了,疑惑道:“我依稀记得这次应试的前二百名中也有个方少…什么的,莫非你二人是兄弟?”
方少泽听闻眼神一黯,却语气平静道:“他是我弟弟。这回我来广陵的路上病了,便耽误了应试,现在正准备回家乡在祖母身旁尽孝呢!”
可这不愿透露姓名的男子却摇摇头道:“走这么早做什么?眼下圣上已经有了建立太学的打算,多半还是会再招一次人才,你不如留下来再试上一试,想来你祖母让你来广陵,也是为了谋个前途吧! ”
建立太学?方少泽听了这话登时心中一喜,刚想细问却发现这男子已经笑着去讨论旁的事情了。方少泽心下了然,这事多半还没有正式的消息,这位公子能这般给自己递话已经是够意思了,便很是识趣的没有再问。
不一会儿,尉迟恭府上的小卒已经将洛青禾烤得油亮诱人的各种牛肉鸡腿羊排等吃食送了上来,酒桌上几人吃着皆是赞不绝口,身旁堆起得酒坛也越来越多。
酒过三巡,这些人居然越喝越起劲,握着酒坛便高声唱起战歌。
这些人都是曾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杀出来的,是以,他们此刻的歌声中皆是一种气吞万里如虎的磅礴之气,引得府上其他赤乌队的队员皆是满脸憧憬。
方少泽在一旁听着也是心潮澎湃,竟然有些向往那样肆意快活的日子。
洛青禾正好将所有食材都烤完了出来歇歇,一见方少泽脸上的向往,笑道:“你也莫急,他们皆是比你早生了好几年的人,阅历自然也要比你多上许多!不过只要你好生经营,总有一日你也会总有这等同你把酒言欢的好哥们!”
这话是真的吗?方少泽却觉得心里没底。
自己从小在罗泉的大宅院里生活,所见之人除了祖母之外,便是方家的一众下人和不待见自己的叔伯婶娘们,还真没有个能与自己谈心的至交好友。方少泽甚至发现自己居然并不知道还如何才能拥有这样的朋友。
见他面带怅然,洛青禾安慰道:“其实大家若求不过是一腔赤诚,只要你与别人真心相待,自然会有许多人愿意同你做交往的!”
方少泽听着这话,心中不禁开始向往,向往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尉迟恭和他的朋友一般在这月夜里把酒言欢,高歌舞剑。
哪怕是唱着唱着,会同耿五一般泪流满面,会同尉迟恭一般怅然若失……
卯时将至,酒桌上的人都已经筋疲力竭,便也准备各自告别了。
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男子临走前笑着对洛青禾道:“洛姑娘,方才辛苦你了,这烤肉美味至极啊!”
洛青禾听了这夸赞洋洋自得半晌,却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赏钱还没到手呢,便登时苦了脸色。
虽说其他人都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可这闹了半宿的尉迟恭虽说是微醺,可精神头却好的很:“你们要回方府了吗?我送送你们吧!左右我也是要溜达溜达醒醒酒的!”
若是放在平常,方少泽便拒绝了。可是现在他却看得出来,尉迟恭此时定然是有什么放不下却又不敢提起的事情堵在心中,不然方才他也不会那般肆意放纵的或是大笑,或是痛哭。
方少泽觉得,这人也不是什么坏人,不如就当陪他散散心吧!
其实洛青禾也觉得此刻的尉迟恭有些心思,不过她现在满心都只有自己撑得鼓鼓囊囊的胃,便也没太在意尉迟恭的心事。
冷白色的月光静静映着寂寥无人的青石板,映得三人看起来都有些迷茫虚妄。
眼看着就要到方府的门口了,尉迟恭这才开口道:“今夜发生在我府中的所有事情,还请二位莫要传出去,无论是同谁,都别说。”
方少泽郑重道:“你放心!”
可洛青禾却又不正经起来,笑道:“今夜这故事我要带回罗泉去好生宣扬一番,让他们都看看文渊将士的豪情壮志!”
尉迟恭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便满不在乎的摇摇头,正色道:“青禾,谢谢你今夜来给了我这个面子!”
洛青禾大大方方的承了,调笑道:“那是,我可不是一般的善良!”
兴许是月光朦胧迷了人心,尉迟恭忽然柔声问道:“你有婚约没有?”
此话一出,方少泽顿时身形一僵。
洛青禾却直白道:“以前有,后来被夫家毁约了。”
尉迟恭朗声大笑,认真道:“那你同我成亲吧!”
可能是被礼教限制了想象力,方少泽万万没想到这尉迟恭会如此直白的求婚,登时愣在当场。
可洛青禾却丝毫没有女子的矜持,粗着嗓子道:“给我个理由!”
尉迟恭毫不犹豫道:“我给你三个!因为你长得好看,做饭好吃,心地善良!”
“那倒是。”洛青禾自恋道。
见她没像一般女子被求婚时的那般无措,尉迟恭开怀道:“怎么着,你也看上小爷了?成!明日我便让人去你家乡下聘!”
“慢着!”
眼见着这婚事要成,方少泽终于忍无可忍,很是扫兴的望着尉迟恭道:“将军!你醉了!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
可尉迟恭却瞪着那灿若星辰的眼睛,正色道:“我没有开玩笑。”
方少泽心中更不舒服了,刚要说话,却忽然听见洛青禾轻笑道:“我自然也知道你没开玩笑,可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同意。”
尉迟恭的眼睛忽然暗淡了,低低道:“为何?”
洛青禾叹了口气,理直气壮道:“勾栏中的姑娘长得漂亮,酒楼中的厨子做饭好吃,庙里的和尚心地善良!你说的这些优点,这世上有大把的人可以成全你!可我的夫君,却绝不能仅仅因为这几点而看上我。”
一听这话,尉迟恭方才还略带戏谑的脸忽然沉了下来,很是正经。
方少泽见状以为洛青禾得罪了尉迟恭,便赶忙上前打圆场道:“尉迟将军莫要误会,她这人贯爱胡诌的!”
虽然方少泽的话是这么说,可他此刻已经是心花怒放。
尉迟恭听闻却摇摇头:“无妨,怪我失礼了!”
三人正说这话,却忽然看见方府的大门中冒出一人,只见方景林满脸陪笑:“尉迟将军!这么晚了您来府上有何贵干呐?快进来喝杯茶吧!”
尉迟恭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漠,沉声道:“不打扰了。” 说着,转身便走。
方景林麻烦到了嘴边的奉承话却没来得及说完,只能咽了咽口水,却又不死心的往方少泽手中塞了张请帖道:“赶紧追过去,交给尉迟将军!”
方少泽觉得现在做这事情并不合时宜,刚想拒绝,却连尉迟恭自己回头道:“为何要送请帖?”
方景林见状又赶忙陪笑道:“回尉迟将军,不过是因为犬子方少君在应试拿了名次,下官想办个庆功宴请各位乐呵乐呵罢了!”
回手将方少泽手中的请帖拿走,尉迟恭点头道:“成。”
见这瘟神点头了,方景林一阵狂喜,点头哈腰道:“谢尉迟将军赏脸!”
漠然看了方景林一眼,尉迟恭点点头,径直走了。
望着尉迟恭的背影,方景林忽然感觉洛青禾很是碍眼,便有些不耐烦道:“你先退下吧,少泽,你同我来。”
可方少泽却皱了眉,一步不离洛青禾,淡淡道:“请方大人见谅,我今日喝得有些醉了不适合议事,还请大人改日再谈吧。”
其实就算不去,方少泽也知道方景林找自己做什么。
洛青禾听了也配合道:“方老爷,大少爷方才确实没少喝酒,眼下也不太清醒,还请老爷改日再谈吧。” 说着,洛青禾很是细心的一把将方少泽扶住,方少泽也心有灵犀的顺势往洛青禾身旁一靠。
望着自家长子那面色微红的微醺之态,方景林忽然别有深意的定定看了方少泽一眼,摆摆手很好说话的让二人进去了。
可望着他那狼外婆似的笑容,洛青禾只觉得后背一凉。
待洛青禾很负责任的将“喝醉了”的方少泽送回卧房时,方少泽才别扭的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塞给洛青禾,道:“这是你领我交朋友的谢礼!”
见方少泽此时的心情似乎好的很,洛青禾反应极快的趁热打铁道:“哇!大少爷您可真是菩萨转世,天仙下凡呐!不过…”洛青禾说着,又装作悲切的将银钱塞了回去,怯生生道:“我想通过自己的本事脚踏实地的挣银子,所以,你与其给我赏赐,还不如放手让我出去闯荡一番,日后待咱们回了罗泉也免得我落下遗憾不是?”
经过方才那顿酒局的刺激,方少泽的心境其实已经变了:方才当他听见有了壮志得酬的机会时,自己的心里的那股无法抑制的彭湃之情,只怕是同摩拳擦掌想出去拼搏一番的洛青禾是一样的。
思及此处,方少泽终于点点头,正色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也有条件,出去摆摊时一定要让温婆婆同你一起去,而且在不许去青楼之类的风月场所,日后若是再有什么计划也一定要同我商量!这三点,你能做到吗?”
“能能能!”洛青禾原本就是试探一下,却没想到方少泽竟然真的同意了!洛青禾心中顿时一阵狂喜,哪里还顾得多那么多条条框框,赶忙连连点头,心道:管他那么多呢,先把生意做起来再说!
见她如此开心,方少泽也不禁笑道:“这银钱你拿着吧,就当我对你的支持。你也别太为难自己,若是有困难便从外头雇个能干的帮你,省的用府上的人还要看人眼色!”
“果然是方大少爷最关心我!”洛青禾此刻的心中只有由衷的感谢。
可这话在方少泽听来却变了味,只见他耳朵微红,别扭道:“你瞎说什么!赶紧回去睡觉吧!”
刚才随着不愿透露姓名的男子离开了尉迟府的耿五想了想,又回头去找尉迟恭了。
才走到弄堂口,耿五便看见了正怅然若失,独自一人走着的尉迟恭。
快步迎了上去,耿五有些犹豫道:“其实我还有一事要告诉你,大哥他……”
谁料尉迟恭一听便皱了眉,登时一把将他推开,自顾自往前走去。
耿五原本的犹豫也散尽了,冲着尉迟恭的背影忿忿道:“尉迟恭,难道你就甘心一直堕落下去吗!”
尉迟恭听闻并未停下脚步,悲伤道:“其实,我一直希望时间可以倒流。”
“而这根本就是白日做梦!大哥他……”
“我不想听!”尉迟恭忽然大吼一声,似乎不敢再停留,面带痛苦的快步离去。
就这样迎着夜风一路走着,一直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里,尉迟恭才痛苦的锤了锤胸口,任由热泪大颗大颗的滚下。
泪眼朦胧中,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神似洛青禾的窈窕身影,那女子咯咯的笑着,有那么一瞬间让尉迟恭觉得春光明媚。
可是,幻觉终究是幻觉,尉迟恭悲切的闭上了眼睛,半晌没有动弹。
第二日清晨
周大娘一大早便去了方府找洛青禾。正巧方少泽也在,不过这回他却没多说什么,只是让温婆婆注意一下这边的动静,便同着方少君离开了方府。
二人之所以破天荒的在没有别人的情况下一同出门,不过是因着一大早方景林便亲自将他们召在一起,将参加方少君庆功宴的请帖交给二人,让他们一同出去发了。
方少君心中清楚,自家父亲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让方少泽在各个家族面前露个脸。虽说自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方少君却也没有反对,老老实实领着方少泽走了。
二人刚踏出方府大门,方少君便想起了秦氏昨日同自己说的那番话。看了看自家兄长的脸色,方少君还是忍不住问了问昨日的情况。
方少泽只说了昨日同着洛青禾去尉迟恭烤肉的事情,虽说方少君依旧有些半信半疑,可若是再深究只怕是有些失礼,是以方少君也没好意思细问了。
而当方少君领着方少泽见到给自己上课的先生时,又意外得知自己这位长在偏远之地的兄长竟然是文坛大家赵容隐赵先生的亲传弟子,再加上亲眼看着自家老师对方少泽那客客气气的态度,无名的嫉妒使方少君的心中终于对方少泽有了隔阂。
自己曾经试图将方少泽当成自家兄弟,可方少泽却又为何要对自己隐瞒这么多事情呢?
周大娘之所以一大早来找洛青禾,其实是因为芳姨的托付。
一听这“禧翠阁”三个字,洛青禾毫不犹豫的拒绝道:“周大娘,不是我不想帮你,可大少爷早就明令禁止我出去青楼了。”
虽然洛青禾给出的理由是方少泽不许,可其实她自己也压根就没有再回去的意思,毕竟青楼那地方到底不适合自己这种未出阁的姑娘经常出入。
见洛青禾拒绝的如此痛快,周大娘也安下了心来:“洛姑娘,我来找你说这事也不过是碍着芳姨的面子,其实大娘我打心眼里也不想让你去那地方。不过既然你有自己的盘算,那…你能否带我一个?”
洛青禾思衬一番,认真道:“周大娘,我知道你性子直爽,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所以我也有话直说了。咱俩都是性格强势的人,若都做主只怕是会有不少争执,所以,你若下定决心跟我做生意,那就得听我的安排了。”
“怎么说?”
“日后生意上的大事小情皆由我做决定,你只要出二十两白银当做投资,然后专门负责叫卖的活计。但是我不会按月给你薪钱,而是给你每日利润的两成,若是有朝一日你想退出了,这二十两银子我便全额退还于你。”
可周大娘仔细想了想,却犹豫道:“可…两成是不是有些少了?你给芳姨那两成在算的时候还没刨去成本呢!”
洛青禾耐心道:“我之所以给芳姨的比给你的多,主要是因为那日卖肉串时我用了芳姨的后厨、调料和食材,而且芳姨手中有客源,还有小二伙计帮着叫卖张罗。周大娘若是也能做到这些,我自然也愿意多给你开些银子。”
一听这话,周大娘顿时有些羞愧: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洛青禾给她的待遇已经够好了,毕竟自己出的二十两银子,洛青禾最终也会还给自己。而且无论是跟洛青禾一起做生意还是自己叫卖,自己的工作量都是一样的,况且跟着洛青禾做生意她还不用承担货物压在手中卖不出去的风险,不管怎么想,自己其实赚了的。
只不过人就是这般贪得无厌,见洛青禾答应的这么爽快,周大娘也忍不住想多要一些罢了。
洛青禾也知道她的心思,可大家都是白手起家,自己这条件已经相当对得起周大娘了,若此时由着她同自己讨价还价,那时候做生意的时候还不知道她要怎么占自己便宜呢!
二人又商讨了一番,将一切条件都约定完毕后,便雷厉风行的撸起袖子开始筹备了。
这筹备米粉摊的首要大事,便是准备食材。
温婆婆其实打从心眼里看不起后厨的活计,她一直都认为后厨的人做的都是些力气活,地位比自己这等在前头亲力亲为伺候主子的下人低多了。可无奈这是方少泽亲自吩咐的,不论温婆婆心里有多不爽,便也只能老老实实跟着洛青禾张罗了。
没成想,三人问便了菊英街的大小铺子,也没找着谁家都卖米线的。
走到粮食铺前,洛青禾依旧不死心的仔细同着掌柜的形容米线的样子:“就是白色的圆圆的条状米线,吃起来滑滑的,夹起来看着还挺有弹性的那种!”
掌柜的想了半晌,无奈道:“姑娘啊,大家都是开门做生意的,若是咱们真有的话还能不卖给你吗!”
听了这话,温婆婆却有些庆幸:“罢了罢了,这可能是天不让你做生意啊!”
一直尽力帮着洛青禾寻找的周大娘此时也有些失落,可这时粮食铺的掌柜却忽然灵光一闪,赶忙道:“姑娘!你说那东西是不是下锅之前有些透明,熟了后才会变白的?”
“对对对!您见过吗!”原本已经绝望洛青禾一听这话,登时来了精神。
掌柜的点点头,耐心道:“姑娘啊,你说的东西是南边空桑国的吃食,不过名字不是什么米线,而是叫‘粲’,也可以叫‘乱积’。从前我遇见过空桑国来的商队,便听他们提起过。不过这东西好像存不住…我记得我还认识一人是从空桑国来的,应该就在竹溪街,不然你去问问?”
洛青禾方才这刚刚燃起的希望,便登时又被一盆凉水浇灭了。这东西也处买去,就算自己问了又有什么用呢?毕竟自己光摆着摊子煮米线的工作量就已经够大了,若是连这米线都得自己做,那这工作量定然是不划算的。
可若没法卖米线了,那自己刚筹划好的生意又要怎么办呢?
见方才还充满斗志的洛青禾此刻已经满脸失望,周大娘赶忙安慰道:“没事的洛姑娘,米线卖不成你还可以卖肉串啊!左右都是挣钱,差别也不大嘛!”
可若是到了天凉的时候,谁能坐在寒风里喝酒撸串呢?洛青禾摇了摇头,刚想回家重新筹划,却忽然看见一男童捏着几个两面焦黄的葫芦头胀江米,开开心心的跑了过去。
洛青禾忽然觉得看见了希望。
方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