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转身，看了凤歌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落雁，解释道：

“所谓柔丹，不只是活死人，肉白骨，还须以养丹之人心血护之。通俗来说，便是丹在人在，丹取人亡。”

凤歌闻声，看向一旁的沉鱼与落雁，动了动嘴唇，却不知如何开口。沉鱼与落雁向来交好，可如今却是真真在在的背负上了一条人命。

她若早些知晓，宁愿去死，也不愿借这偷得的寿命苟活。重明再次默默地退回了篮浅身旁，压低声音问道：

“主上，我们可要离开？”

篮浅不语，望向凤歌，眸中情绪晦暗不明。

凤歌却不看他，只是一味的盯着落雁，如一潭死寂的湖水，毫无波澜。随后，篮浅收回了目光，从木椅上起身，顾自走向了殿外。

他似乎永远都是一个人，被人捧在高高的天坛上，奉若神坻，却从来不会有人问他一句他究竟愿不愿意当这个神。

高处不胜寒，独步青云行。这条路，他已经独自一人走了八年。

“既是如此，那王妃，在下便告辞了。”重明拜别了凤歌，随在篮浅身后离开了胧华殿。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此时竟淅淅沥沥的飘起了小雨，积水顺着屋檐悄悄滴落，在地面晕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篮浅涉水而过，沙沙的脚步声在夜晚听起来格外清晰，像是边营的号角声，透着古朴的肃穆。雨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一点一点描摹出他俊朗的容颜。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殊知其下，非君本意。

“主上，如果没有那颗柔丹，你是不是要去王宫，找南洛帝要碧罗双生花？”重明望向蓝浅，开口问道。

蓝浅依旧是默不作声，他似乎很是喜欢沉默。就在重明以为自己问不出什么的时候，他却悠悠的开了口：

“嗯，戌时城门尚未关闭。”

重明看着他，却怎么也猜不透他了，他的世界，似乎没有人可以进去。

“那主上，我们现在是要去云侧妃那里？”重明再次开口问道。

篮浅抬头，望向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雨滴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如同镶了一层水晶，干净的不染俗尘。白衣被雨水浸透，墨发也稀稀散散的搭在了肩上，更为他增添了几丝禁欲之感。

月是晚夜的光，是暮色的神明，既是如此，又怎会因阴晴圆缺而被剥夺光辉。

柳树渐渐抽出了嫩芽，雨点滴滴答答的落在上面，配合着缕缕微风，像是在弹奏，奏一出高山流水，潺潺涓涓，抚平凡人燥乱的心绪。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你且先行回府休息吧。”蓝浅开口。

重明闻声，便依照蓝浅的吩咐，离开了摄政王府。他其实不难猜测，蓝浅根本不爱那位云侧妃，或许更多的是利用。

自秋夜园中起，他便跟从蓝浅纵横沙场数载，后又为他接手天一阁，化名重明巡查人间，这点了解，总归还是有的。

但是蓝浅对于凤歌，他是真的猜不懂。或许蓝浅自己，都不明白他对凤歌究竟是何感觉。

启明公主是心头痣，白月光，而凤歌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小鹿，撞乱了他的城防，掀开他一层一层的伪装。

万物为局，他自己竟也一步步迷入了这棋局之中。雨下的更大了。似乎是想要吞掉这人世间的污尘浊烟，尔虞我诈。

篮浅走的依旧很慢，似乎是在享受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因为在黑暗中，没有人会发现他的疲惫与软弱。

被人高高捧起的神坻，会比旁人更厌恶阳光，可他还必须去当那束阳光，温暖每一个南洛国人。

胧华殿中，凤歌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开了口：

“沉鱼，你放心，我定会为落雁报仇，了却她的遗愿。”她的语气虽然依旧虚弱，可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不，我和落雁只希望公主好好的”沉鱼开口：

“说到底，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若不是我，落雁是我该死”她的目光涣散，眸底深处满是深深地自责与愧疚。

凤歌闻声，眸子沉了沉，开口道：“攸宁，你带沉鱼下去，好好照顾她。”

攸宁闻声，领命带着沉鱼退出了胧华殿。

落雁最希望的，是她继续复仇而已。两两交换，她才会觉得平衡。沉鱼对她的不求回报的的好，就如同攸宁一样，令她战战兢兢，怅然若失。

凤歌抬头望向窗外，天空微微泛白，将亮未亮，最是令人心驰神往。昨夜的雨为它披了一层薄纱，到处都带了一种仙气飘渺之感 ，恍若置身云端，忘乎所以。

她抬手，将窗户打开了更大些，好让残余的雨丝顺风吹进屋内，洗去这一室狼狈。

落雁依旧在大殿之中躺着，四肢已经开始渐渐发硬。凤歌转身，走向殿内，费力的将她扶起，然后在她面前支起了一张酒席，

随后斟了一壶酒，放在了落雁面前。后又为她自己倒了一杯茶，抬头，一饮而尽。

她望向落雁，目光之中竟隐隐含了一丝羡慕：

“你可真是走了一步好棋，不过好可惜，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呢？”她的神情有些颠狂，迷乱。

说完，她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是极为苦涩的晗井，她却喝的津津有味。苦海三千丈，渡尽世人不渡己。

落雁当然不会回答她，一具尸体，怎能开口。可凤歌仿佛梦魇了一般，依旧痴迷其中，自顾自的开口：

“父君，启明累了，女儿真的累了，明明您选的继承人不是我，可我到底在执着些什么呢？”

她自嘲一笑，表情又渐渐迷茫起来，似乎只要一想到她的父君，她便会下意识的生出几分埋怨与贪恋。

篮浅独自一人在雨中走了许久，却不过只是行了百步而已。一抹白色身影在雨中就更为落寞，可是在旁人看来那是孤高清冷。

他思虑良久，最终还是折身返向了胧华殿。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凤歌此时倒没顾忌太多，毕竟她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罢了。她喝一盏茶，便为落雁倒一杯酒，

所以落雁面前便放了数十个小酒杯，酒水倒映着烛火的光辉，摇摇晃晃，缥缈不定。

篮浅一进门，便看到了凤歌近乎痴乱般的表情，她对向他，面前还坐了一个人，一动不动。

篮浅皱了皱眉，她似乎又喝了酒，满屋的酒味。

凤歌却恍若没有看到他一样，依旧沉迷在自我的世界中：

“呵呵，呵呵。”她轻轻的笑着，叫人不寒而栗。

篮浅有些疑惑，等走到她面前时，才发现那只不过是落雁的尸体而已。

月光黯淡，屋内烛光忽明忽暗，一袭红衣曳地，淡淡的笑着，与对面的尸体对酌而饮，令人毛骨悚然。

可篮浅似乎只是瞬间便明白了凤歌的痛苦，她究竟要孤独到什么程度，才会只剩下和尸体谈心。

他不语，顾自坐到了凤歌对面，端起她为落雁倒的酒，一饮而尽。

凤歌有些疑惑的望了望他，开口道：

“落雁？”随即又用力的晃了晃脑袋，反驳道：

“不对，父君？”

她再次开口，语气也带了一丝小心翼翼，她怕她的父君就此离开她。南洛帝给予她的温情太少，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足以令她惶惶不安。

蓝浅见她此番模样，内心微微动容，便顺着她的话，淡淡应了一声。

可凤歌闻声，几乎是顷刻间便卸下了所有伪装，纵身扑向蓝浅怀中，带着晗井茶的苦涩，顿时充斥了蓝浅的鼻尖。

他只觉得身体微微僵硬，呼吸也堵塞起来。

“你.....你.....，凤歌，你先......”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凤歌道：

“父君，女儿不想做启明公主好不好，我只是想做你的女儿，真的仅此而已。”

蓦地，他怔了一下，短促而痉挛的呼了一口气，像生根似的呆在了原地，面色也一刹时地变成了灰色，脑中一片空白，

他费力的寻回了自己的思绪，茫然失措般抬头，看向凤歌，一字一句的道：

“歌儿，告诉父君，你是谁?”

他似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一声接着一声。

“父君，你怎么了？”凤歌疑惑，眨了眨眼睛。

“你回答父君的问题。”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浑身上下无不暴露着他的紧张。

“歌儿是东齐的启明公主啊。”凤歌开口，如一匹温顺的小狼。

不过这匹狼的利爪已被折断，是她效忠一生的王，将它踩在了泥土里，将她的骄傲折磨的丝毫不剩。

当初在青峰山初遇，也若此般，她挡在他面前，用自己的肩膀去为他挡下了那一剑。

而他们那时也只不过是相识半天罢了。

神明会普度众生，然而众生还于他的只有钦佩与尊敬，可凤歌却是给了他唯一的一抹光亮。

青峰山之始，他为了南洛众人所熟知，而她，从此成了唯他一人的神明。

人们皆言他将自己的宫殿名称设为青峰殿是为了提醒自己时刻要心怀天下，

其中真正原因，何人篮浅听完，突然间便笑了起来，毫无征兆，他连笑都是清冷的，如同夜风一般，沁满了凉意，可那背后，却是无边无际的痛苦与孤寂。

他兜兜转转，寻觅了半生的答案，就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被毫无预兆的掀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