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松覆雪烬烽烟，
绯刃焚心锁孽缘。
鸢断青霄辞故阙，
翎湮浊世祭苍天。
玉碎千山犹淬血，
温柔冢葬未言笺。
——《烬山河·序》
正文
朔风如刀，卷过栖梧殿九重摇曳的纱帷，吹熄了最后一盏鲛人烛火。殿内霎时陷入一片幽深的蓝黑，唯有窗外残雪映出微弱的光。萧执寒独立于空旷的殿心，玄色龙纹袖口下的掌心，正缓缓摩挲着半枚温润却布满裂痕的玉玦。玉上那一个深刻入骨的“翎”字，沁着经年不褪的血痕，在暗影中犹如活物。它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雪夜，像那日卫翎被长枪贯穿胸膛时，溅在他冰冷铠甲上的第三朵凄艳血梅花烙。
“陛下……又梦到卫将军了？”一个清泠又带着几分慵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死寂。慕容绯赤足踏过满地清冷的霜华，胭脂色的裙裾无声滑过光可鉴人的金砖。奇异的是，她腰间缀着的精巧银铃，随着她的走动竟寂然无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她悄然贴近萧执寒紧绷如弓的背脊，冰凉的指尖带着幽香抚上他僵硬的肩胛，那精心染就的蔻丹如淬毒蝶翼在昏暗中，竟泛出诡谲的幽蓝光泽。
“臣妾新调了‘离魂香’，”她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帝王耳畔，声音蛊惑，“可让您……永不再痛。”话音未落，琉璃檐角忽有碎雪簌落。泠鸢倒悬在盘龙梁柱后，左袖空荡处渗出血线——三日前为盗北境布防图，她以琵琶弦绞杀暗卫时被斩落的臂膀仍在剧痛。可此刻她只死死盯着萧执寒喉结上那道旧疤。那是她及笄那年，他笑着任她试新簪时失手划下的。萧执寒猛地转身，“阿绯。”铁钳般的手掌瞬间扼住了她纤细的咽喉，狠狠将她掼在殿中冰冷的青铜祭台之上！沉重的撞击声在空殿中回荡。祭台表面，精细地刻绘着象征北境疆域的二十八星宿图。而此刻，慕容绯的后颈正被死死按在星图之中“鬼金羊”的星宿位置上，萧执寒忽然扣住妖妃手腕，力道几乎捏碎玉骨——那正是卫翎战死埋骨之处。更令人心惊的是，在那星宿刻痕的中心，赫然镶嵌着半支断裂的、锈迹斑斑的箭镞！
萧执寒俯身，冰冷的指腹带着杀意，缓缓划过慕容绯因窒息而微微起伏的锁骨上一道陈旧的疤痕，声音比朔风更寒：“七年前骊山围猎，你为何故意惊走朕的鹿？三年前骊山冬狩，你惊走的……根本不是什么麋鹿。是穿着鹿皮氅，替朕去探路的翎，对不对？！”他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与痛楚，慕容绯眼波流转如月下寒潭：“因为那鹿角上…”她倏地轻笑，“栖着卫翎战甲的残羽啊。”
栖梧殿的阴影深处，一道纤细如燕的身影紧贴着巨大的蟠龙金柱，无声无息地潜行。泠鸢用牙齿配合左手，死死勒紧右臂断口上已被鲜血浸透的止血布带，剧痛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三日前，就在这皇宫深处，为了拿到目标，她以琵琶弦为刃，绞杀了守卫虎符的暗卫。那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存放虎符的紫檀木匣上那只展翅欲飞的玄鸟图腾。
此刻，她已避开重重机关，撬开了这象征着北境三十万大军指挥权的匣子。然而，匣内静静躺着的，并非预想中的青铜虎符，而是一卷用火漆密封的北境布防图。就在泠鸢眼中掠过失望与困惑时，她借着高窗透入的惨淡月光，赫然发现布防图的羊皮纸背面，竟隐隐透出几行熟悉的字迹！那字迹遒劲飞扬，带着力透纸背的决绝——是卫翎！
更漏声里，泠鸢怀中虎符烙得心口发烫。她想起卫翎咽气前塞给她的密函，染血字迹穿透十年光阴：【萧氏皇族秘药需以挚爱心头血为引，阿鸢，逃】。
（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风雪弥漫的北境荒原，卫翎将一枚染满他自己鲜血的沉重虎符，艰难地塞进她单薄的衣襟。他脸色惨白如金纸，每一声咳嗽都带出血沫，却强撑着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阿鸢……萧氏皇族……男子活不过三十岁的诅咒……秘密……就在你身上了……”他颤抖的手指用力戳着自己的心口，眼神灼亮得惊人，“这里……藏着剜心的刀……阿鸢……要替我……看着陛下……”话音未落，他猛地咳出一大口血，身体向后倒去，眼神迅速涣散。
回忆的剧痛如毒蛇噬咬心脏。泠鸢猛地回神，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辨认月光下那行行浮现的字迹：【慕容绯乃南疆巫蛊遗族圣女，离魂香需以帝王至悲之泪为引方可炼成。阿鸢，切记！当年骊山断崖……毁你右臂琵琶筋者——】字迹在此处被一片浓重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污彻底浸透，关键的名字消失无踪！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泠鸢脚底窜上头顶！她几乎是本能地猛然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自己的断臂处——那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枚小巧玲珑的银铃！正是慕容绯从不离身的那一枚！而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银铃那本该圆润的铃舌，竟被雕刻成一个清晰无比的“翎”字！
殿外忽起箭啸裂空！一支玄铁箭钉入御案，箭尾系着泠鸢的半截青鸢簪。萧执寒瞳孔骤缩——那是他亲手为她绾发的定情物。
“铃铛……终究是念着旧主呢。”慕容绯的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叹息，如同鬼魅般从头顶传来。泠鸢骇然抬头，只见慕容绯竟如倒挂的蝙蝠，从高高的雕花檐角轻盈垂落！她发间一支流光溢彩的金步摇，在坠落瞬间化作夺命凶器，尖端精准狠辣地刺穿了泠鸢残臂上刚刚包扎好的绷带！
“啊——！”剧痛让泠鸢眼前发黑。
一滴、两滴……鲜红的血珠顺着金步摇的凤凰尾翎滴落，不偏不倚，坠入下方香炉中那堆暗红色的、散发着奇异甜香的香灰之中。
轰！香炉内沉寂的灰烬骤然爆燃！腾起的竟非赤红火焰，而是一股妖异跳跃的青色火焰，瞬间照亮了慕容绯艳丽却冰冷如霜的脸庞。她朱唇轻启，声音带着焚尽一切的疯狂：“‘离魂香’啊……独缺的最后两味药引——”她伸出染着幽蓝蔻丹的手指，指向泠鸢汩汩流血的断臂，再缓缓指向紧闭的殿门，“忠臣之血……以及……帝王泣血之泪！”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呼唤，沉重的琉璃殿门在一声巨响中轰然洞开！萧执寒手持滴血长剑，如同浴血修罗般立在门口，剑尖殷红的液体正一滴滴砸在金砖上——那是刚刚宰杀的祭祀用鹿血。在他身后，铁甲森然的禁卫军押解着七名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的老臣，他们正是三年前力主弹劾卫翎通敌叛国，最终将其逼上绝路的元凶！
萧执寒的目光掠过香炉青焰，落在慕容绯身上，最后定格在泠鸢痛苦扭曲的脸上，唇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阿绯想要的眼泪……”他缓步上前，染血的剑尖直指泠鸢，另一只手却突然如闪电般伸出，一把攥住泠鸢鲜血淋漓的断臂残肢，毫不留情地狠狠按向自己锋利的剑刃！“用这丫头的血和痛，来换朕为你流一滴泪，如何？！”
断骨被冰冷的剑锋切割，剧痛几乎撕裂灵魂。在这濒死的痛楚中，泠鸢涣散的目光却死死锁住了萧执寒握剑的手——剑格（护手）处镶嵌的那块温润玉石，正是他日夜摩挲的半枚残玉！而缺失的另一半……泠鸢的目光难以置信地移向慕容绯微微敞开的衣襟内，那若隐若现的护心镜边缘，镶嵌的玉块形状，竟与剑格上的残玉完美契合！
“陛下！”泠鸢在极致的痛楚中爆发出凄厉的嘶喊，泪水混合着血汗滚落，“您可知卫将军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她看着萧执寒骤然收缩的瞳孔，染血的唇边扯出一个悲凉到极致的笑，“他说……慕容绯锁骨上那道您念念不忘的旧疤……是当年在雁门关……替您挡下致命毒箭时……留下的！”
“铮——！”
一道撕裂空气的尖啸骤然响起！一支通体乌黑的玄铁重箭，裹挟着千钧之力，破空而至！目标并非殿中任何人，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向慕容绯发髻上那支耀眼的金步摇！
“叮！”
金玉交击，火星四溅！步摇应声而落，慕容绯满头青丝如瀑般散落肩头。就在发丝垂落的瞬间，她后颈靠近衣领处，赫然露出一枚指甲盖大小、形如跳动的火焰般的朱红色胎记！
这枚胎记，与泠鸢因断臂而裸露出的右肩胛骨上，那个被烙铁留下的、伴随她十几年痛苦与耻辱的火焰烙印——竟一模一样！
慕容绯眼中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旋即被更深的妖异取代。“呵，‘温柔刀’……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呢。”她红唇轻启，带着嘲讽的笑意。话音未落，她旋身甩动宽大的胭脂色纱袖，如灵蛇般卷向殿外射来的第二支疾箭！纱袖缠住箭杆的刹那，她手腕猛地一抖。
“温柔刀最是致命呢。”慕容绯的叹息散在风雪中。她望着帝王踉跄追出的背影，从袖中抖落一片焦黑箭翎。
嗖！那支被纱袖卷住的箭矢，竟被巧妙地改变了方向，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钉入泠鸢身旁的蟠龙梁柱！箭尾剧烈震颤，上面赫然系着一支式样古朴、顶端镶嵌珍珠的青玉簪——青鸢簪！泠鸢瞳孔骤缩，这是她当年及笄时，姐姐亲手为她簪上的信物，早已遗失多年！
啪嗒。就在众人惊愕之际，青鸢簪顶那颗圆润的珍珠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颗小小的、沾着泥污的金属牌子从中滚落出来，砸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一块军牌！上面蚀刻的编号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殿内瞬间的寂静被打破。慕容绯的银铃再次发出清脆却诡异的声响。泠鸢只觉得断臂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灵魂都扯碎的剧痛，惨叫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混乱中，泠鸢强忍非人痛楚，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猛地扑向那燃烧着青色火焰的香炉！她并非要灭火，而是将染血的袖口猛地按向那妖异的火焰！
嗤——！火焰燎过她破碎的衣袖，袖中那卷北境布防图瞬间被点燃一角。然而，在青焰的焚烧下，羊皮纸地图上原本标注的山川城池线条迅速焦黑卷曲，其下竟渐渐显露出一幅截然不同的脉络——那是纵横交错、隐秘异常的河道水网图！三条用特殊颜料绘制、在高温下才显现的暗流，如同三条毒蛇，最终都指向地图最南端一个被重重标记的地点：南疆十万大山深处的巫族圣坛！
“我的傻姐姐啊，你还不明白吗？”慕容绯看着在青焰中显形的河道图，又望向因剧痛蜷缩在地的泠鸢，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悲悯的复杂情绪。她腰间的银铃随着她的情绪波动，发出更加急促的震响，每一次铃声都如同重锤砸在泠鸢的断臂上。“当年骊山断崖……我为何要毁你赖以生存的琵琶手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一切的尖锐，“就是因为怕你！怕你这痴情种，会追随你效忠的卫将军……一起跳下悬崖给陛下殉葬啊！”
“噗——！”
慕容绯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垮了萧执寒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捂住胸口，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一大口粘稠的、颜色诡异的冰蓝色血块喷溅在祭台之上！他踉跄着扶住冰冷的青铜台面，玄色龙袍的前襟迅速被冰蓝浸透。更骇人的是，他心口位置，那象征着萧氏皇权的龙形胎记，此刻竟如同碎裂的瓷器般，浮现出蛛网般密密麻麻的幽蓝色裂痕！
“咳……咳咳……”萧执寒的气息瞬间萎靡下去，脸色灰败如死。
“离魂香……”慕容绯看着帝王心口那触目惊心的裂痕，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了然，“它本应是解药，是唯一能延缓甚至解除你们萧氏男子血脉诅咒的解药！”她缓步上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玉瓶，里面盛着一滴在灯火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的水珠——帝王泪。“但是陛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平静，“您这三年，喝下的所谓‘安神汤’里，每一碗……都掺入了用卫翎心头精血……秘密炼制的‘血酿’！”
她一边说着，一边俯身，将手中那滴珍贵的帝王泪，小心翼翼地滴入萧执寒因痛苦而微张的唇间。同时，她另一只手猛地拍向祭台“鬼金羊”星宿的位置！
咔哒……轰隆！沉重的青铜祭台竟从中裂开，缓缓下沉，露出下方一个寒气四溢的暗格。暗格之中，静静躺着一口通体由千年寒玉雕琢而成的棺椁！棺盖透明，清晰地映出里面躺着的男子——卫翎。他面容依旧英挺，仿佛只是沉睡，只是那身残破的战甲再也无法掩盖他胸膛上那个致命伤口。而深深插在那伤口之中的凶器，赫然是半支断裂的箭矢！箭杆虽已腐朽大半，但靠近箭头处，一个深刻入木的“泠”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的眼中！
就在此时，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大片雪花和一份染血的加急战报，狠狠砸在紧闭的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战报上的字迹透过窗纸，刺目惊心：“八百里加急！北境异动！南陈大军异动！另：骊山皇陵因雪崩塌陷处，惊现千具身着南疆服饰的古老尸骸！”
萧执寒仿佛被战报上的字句刺痛，染满冰蓝血液的手，颤抖着、无比眷恋地抚过寒玉棺盖上卫翎冰冷的脸庞，最终落在他胸前那面残破的护心镜上。就在他指尖触碰的刹那，护心镜背面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突然弹开！
一片轻若无物、薄如蝉翼的鲛绡纱从暗格中飘落。那熟悉的、泛着珍珠光泽的质地，让泠鸢瞬间泪如泉涌——那是她当年在宫宴上，为卫翎将军献舞时所披的纱衣！
“翎……你用命守护的秘密……”萧执寒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无尽悲凉。他用尽最后力气，颤抖着撕开那片承载着太多回忆的鲛绡纱。
嗤啦——轻纱应声裂开。内层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用金线绣着两行生辰八字！左侧：【慕容绯庚辰年七月初七寅时】右侧：【泠鸢庚辰年七月初七寅时】生辰下方，一行更小的落款字迹，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殿中：【御笔亲录永和三十九年冬】
永和三十九年……那是先帝驾崩前的最后一个冬天！
寒刃剜心方知痛，
绯烬余温灼空帷。
鸢泣九霄断弦绝，
翎没黄泉覆帝碑。
玉碎山河终成谶，
温柔冢启万骨悲。
——《烬山河·终章·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