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初春,核工业二零八小区的丁香花如期绽放。八十六岁的岳母像往常一样,站在三号楼的窗前,出神地望着楼下那片淡紫色的花海。春风裹挟着丁香特有的芬芳钻进窗缝,轻轻拂动她银白的发丝。她不会知道,三个月后,她将在同样的窗前,迎来自己生命的终点。
2025年5月23日,是个热得让人有一点喘不过气的日子。前两天明明还有一丝寒意,今天温度却突然飙升,让人猝不及防。
午后,三号楼里,妻子的弟媳桂兰急急忙忙推门进来,额头上全是汗:"姐,妈醒了吗?"
妻子摇摇头,指了指桌上那碗凉透的鸡蛋羹:"你看,早饭到现在都没动,药也没吃上。"
"刚才量了一下血压,比平时低,心跳也快。昨天这会儿妈早就醒了,今天情况不太对。"我补充道。
"要不叫救护车吧?"桂兰急得直搓手。
妻子叹了口气:"妈现在又是肺癌晚期,又是脑梗。送医院肯定直接进ICU,一天好几千不说,恐怕到时候连面都见不上。"
"肖叔他们一家倒好,妈病成这样,连面都不露!既不出力也不愿意出钱,搞得我们一家…"桂兰气得声音都抖了。
"妈这辈子...真是嫁错了人。"妻子说着红了眼眶。
我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到旁边的博华医院去一趟,看能不能请医生来家里给妈输液。缓解一下脑神经压迫,另外,褥疮感染越来越严重,光抹药膏也不行。"
“姐夫,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桂兰问道
“不用了。”我说道。
“那你早一点回来”妻子叮嘱道。
到了博华医院,我找了一位内科医生,他听完摇摇头:"这事得找护士站。"
来到护士站,护士很干脆:"我们这里没有这一项服务。"
离开护士站,正好看见一个像是领导的人,我赶紧过去说明情况。他客气地说:"您还是得找主治医生商量。"
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最后我挂了专家号,找到神经内科的王主任。
"我知道你,你是一个好女婿。"王主任笑着推了推眼镜,"不过,你家老人现在这种情况...说实话,别再折腾了。光是褥疮就要专业护理,你们在家处理不了。上门输液风险太大,万一出事抢救都来不及。而且,我们医院规定是不上门的。"
听了她的一番话,我只好失望的离开。
走出诊室时,夕阳正斜斜地穿过走廊窗户,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恍惚间看见自己的影子与记忆中的岳母重叠在一起。
突然想起岳母的一生,那些细碎的片段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前夫病逝那年,她已拉扯大四个孙儿;后来嫁给了肖连云,又帮着抚养那边的三个孙儿。七个孙辈,个个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平日里,她总是把最好的菜夹到别人碗里,自己却只吃些残羹冷炙;记得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永远在忙着做饭、洗涮、操持......
而如今,面对生死离别之际,我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西沉的太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涂抹在窗棂上。我望着那渐渐暗下去的天光,突然理解了"回天乏术"四个字里,藏着多少说不出口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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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只好去药店买了消炎药。心想,若岳母能醒来,至少可以吃点消炎药帮她解除一点痛苦。
回到三号楼,推开门,两双期盼的眼睛同时向我望来。我沉重地摇头:"医院不肯出诊。不过回来的路上我在想...肖叔毕竟是法律上的监护人,或许咱们该再问问他的意见?"
妻子和桂兰对视一眼:"行,那你抓紧去吧,看他怎么说。"
在去八号楼的路上,我又给肖连云的大女儿肖红打了电话。
进门时,肖连云正一个人喝着小米粥。
"方新来了啊。"见我进来,肖连云一边用浓重的湖南口音招呼我坐下,一边露出熟悉的笑脸说道"今天外边天气真好,你看,在家里,我还穿了四件衣服,这个年纪…。"说着还扯着衣领给我看。
正在这时,肖红急急忙忙也赶到了。“肖叔、肖红,是这样…”我刚要细说,突然,手机在掌心剧烈震动,桂兰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听筒里炸开:"姐夫,妈不行了,快回来!"电话挂断的瞬间,刺耳的铃声又骤然响起,桂兰慌乱的哭喊几乎刺破耳膜:"姐夫!快!快......"
我来不及多言,拔腿便向门外冲去,肖红见状,也紧跟着我冲了出去。刚出八号楼,就听见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妈!妈!你怎么了……!”
冲进三号楼岳母房间时,只见她躺在床上,口鼻不断涌出白沫,脸色已呈现出可怕的青灰。她的眼睛半睁着,目光涣散,方才急促的呼吸此刻已无迹可寻。
"你刚走不久妈就开始吐白沫,我已经叫了救护车......"桂兰跪在床边正做着人工呼吸,汗水浸透了她的衣领,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姐夫,快给妈做心肺复苏......"
我从未作过心肺复苏,可是眼下,也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双手交叉按在岳母胸口。"姐夫,对,就是这个位置,用力,再用点力!"肖红在身后焦灼地踱步,高跟鞋敲出凌乱的节拍。"姐夫,再往下一点......对!就是那儿!用力!"她的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带着哭腔。
"小红!快拿纸巾来!"桂兰不顾岳母口鼻间的白沫,一次次俯身做人工呼吸。她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额前,随着动作摇晃,像某种绝望的倒计时。
"救护车怎么还没到?!"肖红死死盯着腕表,泪水在眼眶打转。她不停跑到窗前张望,又折返回来,像个迷失方向的小鹿。
窗外,最后一缕残阳透过窗帘缝隙渗入,在地板上拖出一道猩红细线,正缓慢而不可阻挡地爬向岳母的拖鞋——那是妻子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淡蓝底子上印着小碎花,如今已被踩得有些变形。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我的双臂开始酸软,双腿不住颤抖,汗水也浸透了衬衫。桂兰的人工呼吸也越来越无力,嘴唇因缺氧而发白。岳母的面容已看不出表情,双唇呈现出骇人的青紫。
"坚持住......秀妈,坚持住啊......"肖红在一旁喃喃的重复着,泪水无声滑落。
......
"呜哇——呜哇——"
尖锐的警笛声终于撕裂寂静,由远及近。那声音恍若天籁,给我们带来一线生机。
"来了!来了!"桂兰话音未落,手机的铃声又尖锐响起:"对!三号楼!肖红快去接一下!"肖红应声冲向门口,几乎是撞开门冲了出去。
不到一分钟,在肖红的带领下,急救人员鱼贯而入,他们提着沉重的设备,抬着担架,脚步声急促而冰冷。“让开!都让开!”他们迅速围住岳母,开始了紧张的抢救。
空气凝固了。
一位大夫放下听诊器,目光扫过心电图仪上那条笔直的线,缓缓摇头:“不行了。”
时间定格在2025年5月23日下午18点27分。
夕阳彻底沉没,房间陷入昏暗。唯有心电监护仪的长鸣提醒着我们:一切都结束了。医生们收拾器械的动作变得缓慢,年轻护士轻轻为岳母合上双眼。
"哪位是家属?"桂兰踉跄上前,脸色惨白。医生低声交代着什么。
"明早来医院开死亡证明,另外......"工作人员语气平淡,"救护车费用哪位付一下?"
我沉默上前扫码付款。他们收拾器械迅速离去,仿佛从未出现。只有120车顶的蓝光仍在闪烁,刺眼而突兀。
车轮声未散,退休办的同志已带着全套丧葬服务人员上门——消息传得比死亡还快,连"一条龙"服务的秃鹫都已闻风而至。穿蓝西装的中年男人一进门就开始打量客厅,眼神在估算丧事规模。
"节哀顺变。"退休办的同志程式化地说道。蓝西装男人附和:"阿姨走得很安详。"他的表情恰到好处地混合着悲伤与职业性关切。
"殡仪馆的车待会儿就到。"退休办同志从公文包掏出一叠表格,"这些需要家属签字。"
"再等等!"桂兰几乎是哀求,"霍辉还在路上......他从临河包车赶回来,还要两三个小时......"
"可司机那边......"退休办同志面露难色。
"跟司机商量一下吧,费用我们可以加。"桂兰在一旁恳求的说道。
退休办同志只好去联系司机重新安排时间。丧葬服务的蓝西装男人趁机递来名片:"我们提供全套服务,从遗体美容到墓地选择......"说完便麻利地进小房间为岳母更衣。
得知噩耗,霍辉和桂兰在单位的好友们陆续赶到三号楼,只等霍辉回来见母亲最后一面,再一起送老人去殡仪馆。
喧嚣渐散,房间里只剩死寂。霍君、桂兰这时才发现头晕得厉害,一量血压高得吓人。我让她们赶紧吃药休息,其他人识趣地到小客厅低语等候。
这时,我才终于从一整天的奔波中停下来,也是在这一刻,一种深深的悲哀像潮水般漫上心头。肖连云——这个在法律上被称为"丈夫"的人,在岳母最需要照顾的时候,既不愿出钱,也不愿出力,连来看望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岳母的子女们,自己却像个局外人。
最让我心寒的是,就在岳母生命垂危的紧要关头,肖连云还能不慌不忙地准备着自己的晚饭,一碗小米粥,一双筷子,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我突然明白,这世上最伤人的不是争吵,不是咒骂,而是在生死面前依然能保持的那种可怕的平静。
约莫夜里十一点,霍辉终于赶到。预料中的痛哭并未出现,后来才知道他在车上已哭过。此刻的霍辉展现出了男人的担当,他平静的看完母亲的遗容后,便招呼大家跟随灵车一起前往殡仪馆。
当灵车载着岳母远去时,我抬头望天。没有星辰,只有一弯惨白的月冷冷俯视人间。明日太阳照常升起,但有些人再也看不见了。
岳母终究没能挺过来。尽管她已八十六岁高龄,尽管人人都说这是喜丧——可当她真正离去时,我才明白死亡从无"应该"。它只是突然降临,像这个血色黄昏,无声无息却将一切染红。
窗外天空完全暗下,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楼下的丁香仍在夜色中吐露芬芳,仿佛世界从未改变。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们的生活永远缺了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