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辽阔的齐国疆域之中，有这样一座小城，城中的人大多是年迈体弱的孤寡老人，老人大多膝下无子，只得从毗邻的城邦处收养些被人弃置的婴孩，带回家也并非养其作为杂役，而是视同自己亲生子女般照顾，如这般，同默认遵守的诺言一样，这个习俗也被一代代相传下去，而这座小城也由此得了一个奇怪的名字——无根城，如无根浮萍般独立于世的一座小城。
无根城十分闭塞，如非有任务在身的官家子弟，鲜有人能够出城，而想要进来的人也不容易，要上交无数财帛于城主府方可通行。
城中虽多的是老人，但奇人轶事比比皆是，城门附近的铁匠铺张爷爷，三条长街外的包子铺吉婶，教人习文练武的破旧学堂管事刘管家，千年古树下算人前途的算命先生卜爷爷，还有从不收人钱财的药铺王大夫等等，都曾受过那些花大价钱来到城中的大户人家的拜访……
太阳于西方陷落，夜幕自东方席卷而来，如梦魇一般贪婪地吞噬着所剩无几的光明，那座无根浮萍般的边陲小城也无法幸免，只得于黑暗中点亮了零零星星的几点光明，其中最为明亮的当属城主府，声乐渐起，舞影迷离，不乏碰杯畅饮之声外传而出，似乎在庆祝着什么……而在距离城主府三条长街之外的一座破落农舍之中，一位年老妇人将手中的拐杖放置一旁，眼睛直盯着眼前破木桌上的油灯，点点灯光在历经沧桑的双眼中多了些希望的韵味，似在期待着什么……
“都这个时辰了，到底是该回来了呀……”老妇人长叹一口气，转头看向门外，总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如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回来，似乎世间事没什么大不了，永远的那般没心没肺、无忧无虑。
又过了片刻，只听到门外传来邻居包子铺吉婶的一声招呼：“呦！白娃子回来啦？快进去吧，你奶奶……咦？你的腿……”
吉婶口中的白娃子名为白小泽，是里面的老妇人自南边的南疆城抱养回来的，今年刚过十三，自幼习武，看的书也多，在同龄人中也算是出类拔萃，有很高的声望。
白小泽拖着受伤的腿，抬头冲吉婶勉强一笑，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声张，免得里面的老妇人听着又要担心。
吉婶会意，便不再作声，转头从铺子里拿了些吃食，硬塞到了白小泽手里，轻声嘱咐道：“还没吃饭吧？你也是，非要去跟那些个天上飞的凤凰争什么呢？好好陪在你奶奶身边，她年纪也大了，多些时间陪陪她……”
白小泽笑笑，也不多说些什么，只是对着吉婶道了一声谢，几番客套之后，便向那座破落农舍里走去。
还没踏入正门的时候，白小泽就努力装着毫发无伤的样子，想让自己的脚步看起来尽量轻松正常一些，可没想到刚一入门，就看到老妇人早已等候多时，那双满是希冀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往前走。
老妇人见状，眼里的希冀之色虽少了许多，但却似乎并不在意，嘴角的笑容却是缓缓浮现，慈眉善目，让人看了好不心生温暖。
“小泽，过来……”老妇人笑着招招手，示意白小泽过去。
白小泽只得拖着受伤的腿，强忍着剧痛，努力看似正常地走过去，来到了老妇人的面前，扶了扶满是裂纹的桌面，在其旁边缓缓坐了下来。
白日里的一幕幕在白小泽面前闪过，今日本是少年军的入军测试，少年军三年招募一次，是齐国内各小城三年一度的大事，能有幸进入少年军的孩子都会收到皇室高手的专门培训，从此一步登天，在将来必定任以要职。
而以白小泽及其几位好友的资质和声望，一切都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儿，却被城主府的一众纨绔子弟给顶替了去吗，白小泽心中对于这场招募比试似乎并不看重，可那些个被顶替了名额的普通人家的孩子却是气了个够呛。
城主府之子李硕更是在比武之时用了些卑劣手段，在交手之际，一手佯攻吸引注意，一手逮住机会甩出定魂针，此针难以被人察觉，极难躲避，即使是成年的习武之人，一旦中招也会有短暂的失神瞬间。
白小泽只见银光一闪，本就不认真对待这场比武的他，更是来不及躲闪，不小心便中了招，脚步逐渐虚浮，一个不稳便被李硕一脚踹在了胸口。
白小泽被踹飞，李硕穷追不舍，双手呈龙爪状抓住了白小泽的双脚，猛地一拖将其坠落在地，右脚抬起，狠狠在大腿关节处用力一踩，骨骼错位之声传来，白小泽大声惨叫……李硕这一下好不狠毒，白小泽即使不废也怕是难以痊愈……
全场一片哗然，却不敢多说一句，众多纨绔子弟亲眼目睹着白小泽的惨状，一脸的不屑，似乎觉得如此等蝼蚁，安心做个城中住民便是幸运，却想攀上枝头与他们站在一起，简直笑话！
比武结束后，几位同样出类拔萃的朋友将白小泽扶下了比武台，有心安慰什么，但看着白小泽失神的双眼，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回家路上，白小泽缓缓开口道：“林琼，叶云，你们回去吧，我没事的，我不想让奶奶担心，这点小伤，我自己扛得住……”
“这点小伤？！”林琼有些恼怒。
叶云在一旁赶紧劝道：“小泽，你这可不是小伤，要是没人及时照顾治疗，这条腿怕是……还是让我们跟你回去照顾你吧，林琼你去请王大夫，快去快去！”
林琼闻言，扭头刚要动身，却被白小泽一把抓住。
白小泽对着林琼摇摇头，缓缓说道：“没事的，腿废了也好，这样奶奶就不会赶我出去游历了，我也能陪在她身边好好尽孝了，回来路上，我仔细想了想，我本就无心参加这次招募，这样的安排，现在想想，也是极好的……”
听着白小泽近乎自暴自弃的口吻，林琼的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对着白小泽就吼道：“你就这么点出息！你奶奶都知道让你多出去走走看看，让你努力往上走！你倒好，宁可把自己腿弄废了也要留在这暗不见天日的无根城！你！你！你连你奶奶都不如！”
说罢，林琼一手拽过叶云，头也不回气冲冲地就走了，到了一个拐角一个转弯，同叶云隐去了身形，却并未再继续往前走，而是倚着墙缓缓蹲了下来……
林琼与叶云眼中均没什么神采，想起小时候同白小泽一起切磋玩耍，三人一起做了多少“大事”，看到其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心里尽是些愁苦滋味，谁让他们生来就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呢，本有所依靠的几位老人家这些年也相继病逝，只有白小泽的奶奶还健在，如若自己是白小泽的话，是否也会同他一样，这般坚守这段恩情呢……
想着想着，面前却是一黑，两人虽还年幼，但毕竟是练武之身，这些年又常是自己孤身一人，警惕心自然是极强。
“谁？！”两人一个闪身避开了面前的黑影，惊疑道。
只见面前的人一身青袍，年纪不过三十，看着倒不像是坏人。
青袍男子面露笑意，以两人听不见的声音自语道：“底子倒还是可以，性子也不错，这次倒是没白跑……”
说罢青袍男子的身影一闪即逝，下一秒就来到了二人的身后，就着颈后的衣领一拽，便直直飞上云霄，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至于留在原地的白小泽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懂得二位好友其实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便不再挂牵，拖着重伤地右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了……
此时的白小泽坐在老妇人的旁边，眼睛看着老妇人的脸上的笑容，眼神多有躲闪，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开口说道：“奶奶，对不起，我……”
老妇人打断了白小泽，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争不了去做只凤凰，今夜你连夜出城，奶奶给你寻了机会可以走出去多游历游历，涨些见识！”
白小泽面露迟疑，摇摇头道：“奶奶，就让我一直陪在您的身边不好吗？孙儿虽不是您亲生，但还是想在您膝下多尽些孝心！”
白小泽说罢，心生希冀，希望老妇人能够允许他常伴身侧。
老妇人闻言，久久不语，思绪随昏黄的灯光飘忽不定，最后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拿起拐杖缓缓起身，转身向身后的破木床走去。
白小泽不解，有心去扶老妇人，刚要起身，腿上就是一阵剧痛席卷神经，又不敢喊疼，怕让老妇人担心，滴滴冷汗从发间渗落而下，脸色也愈发惨白。
老妇人缓步来到木床之前，自草枕下取了什么，背对着白小泽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半晌才回过神来般，转身回到桌边坐下。
老妇人将手中的物件放到桌面之上，白小泽看去，是一本破旧的蓝皮书，封面之上似被岁月冲刷一般，原有的许多纹路都已经模糊不清，没有书名，更没有署名，似是他人随意编写的一本话本小说。
“早些年的时候，家中族老逼死我父母，本是族中继承人的哥哥被处死在罪己台上，就连唯一的妹妹也被迫远嫁重洋，我只得一人走出那座城，以女子之身游历大江南北……”老妇人看着那本蓝皮书，眼中全是愤恨。
白小泽还是第一次听老妇人讲起这等过往，不忍打断，静静等待老妇人的讲述。
“我怀着满腔恨意，如无根浮萍般在这看不见希望的世上飘摇，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一切笔墨山河在我眼中只有血一般的红和看不清深浅的黑白，我恨这世上的一切，对我为何这么残忍，我几欲寻短见，却又因父母之仇未报而无法下定决心，我怕到了下面无颜面对双亲，我怕他们问我一句，你怎么可以死的这么随意，为何不能为了我们坚强的活下去……”
说到这里，老妇人已然哽咽，眼角有泪水渗出，似甘霖般抚慰满是沟壑的苍老脸庞。
白小泽见老妇人如此，心中感同身受般能够体会这份滔天恨意，有心开口想要安慰些什么……
老妇人见白小泽这般神情，强扯出一丝笑意，摆摆手示意白小泽不必担心，稍微调整些情绪后，便继续讲述。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游历山水的话本先生，他听闻我的遭遇后，一路穷追不舍，非要弄明白个事情原委，说要将这一切都写在他一生编著的著作之中……着实让人无语……”说到这里，老妇人眼中竟有了一丝笑意。
“起先我觉得此人是个疯子，这般揭开他人痛处却不自知，好不要脸，可他在路途之上又对我百般照顾，甚至路遇歹人也要让自己单薄的书生身躯挡在我面前，虽最后还是被我一一摆平，但我终归是拗不过他百般纠缠，，一天深夜，我便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讲述于他……他也将我的经历如实写于这本蓝皮书上，字体很是好看，其中有说不出的飘逸与大气。”此时老妇人的眼中已然没有了愤恨，竟全是追忆之色。
“写完之后，他将书本递于我，称这是他此生写的第九十九个故事，也是最后一个故事，这本书于他而言已然无用，便留于这尘世间做一份造化，有一处破庙，那里有人已经等了他好些年了，如今也到他该回去的时候了。”
“这人好是神秘，说话神神叨叨的，除了这些他还有说什么吗？”白小泽听到这里忍不住疑惑道。
老妇人闻言，摇摇头道：“我在家族之中自幼习武，知晓这世上多的是奇人轶事，但他一介书生之身这般羸弱，我当时也只当他是发疯，写的故事多了便分不清现实，毕竟他本来就不正常……可第二天我醒来时，他便不见的无影无踪，只留下这一本蓝皮书在我身边，以及……用这根为我量身打造好的拐杖，在地上写下的几个大字。”
白小泽看了眼老妇人手中的拐杖，脱口问道：“他写下了什么？”
老妇人缓缓开口道：“踏尽山河，随心自在。”
白小泽闻言，看着老妇人眼中的希冀之色，似乎明白了什么。
老妇人放下手中的拐杖，将白小泽的手拉至自己怀中，似生怕自己的孩子冻着双手一般，紧紧用双手包裹着后者的双手。
“小泽，我这一生走遍齐国山河，踏遍每一处山神破庙，对于家族的恨意也逐渐消无，路途之上也碰到过许多同行之人，都只当我是个快意恩仇、闯荡江湖的侠女，要看尽这大好河山才算不枉此生，但谁又能知道，支撑我一路走下去的，竟是那个素昧平生，却又穷追不舍问我故事的话本先生呢？”老妇人言及至此，眼中满是希冀之色，与之前等待白小泽归来时的眼神别无二致。
“我这一生直到白发苍苍，也未曾再见过其踪迹，终于无力跋涉山河，来到这无根之城养老，希望膝下能有一养子，长大成人之后代我去寻他，问他一句：第九十九个人的故事你写完了，可她的一生都还没有过完，你如何算写得完？”说到这里，老妇人轻笑出声，竟展现出一丝少女情怀。
白小泽一时看得呆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老妇人如此姿态。
“小泽，我知你孝顺，但你还年轻，不该锁在这无根之城碌碌一生，你的一生还有很多的精彩去追寻……奶奶这一生，所剩下的岁月不多，却剩下两个最大的愿望难以完成，一个是刚才的那一句问话，另外一个则是希望你能够有出息，在外面闯荡出自己的精彩……至于养老送终这一类事情，有吉婶、王大夫他们陪着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老妇人说罢，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以及一份手书，连同桌上的蓝皮书一起，放在白小泽的面前。
“我自幼习武，知晓你现在伤的有多重，这三枚丹药是我自家中带出，虽不可救人生死，但这般皮肉之痛还是治得好的。”
“另外这是我从家族之中抄录的体修功法，白家的炼体之法在整个齐国疆域，应该也算是顶尖一类了，你自幼在我指导下习武，骨骼清奇，底子比别人要厚的多，即使在我那一辈的白家子弟中也算翘楚，练习起来应该不成问题。”
白小泽闻言赶忙说道：“奶奶您别这样！我不走！”
奶奶闻言严厉道:“你若是真孝顺！就赶紧走！就当是……就当是完成奶奶的心愿吧……你也不想奶奶走的时候都还有遗愿未了吧？”
“不必再说了！你拿着这些东西，再带些盘缠，今夜便出城去吧，城门口的守卫将军与我是旧识，不会多做阻拦！”老妇人扭头看向油灯，眼中满是坚决。
白小泽见老妇人这般神态，知晓其下了决心的事情，便如板上钉钉般难以再做更改，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半个时辰。
白小泽扶着桌子缓缓起身，额头上还有冷汗渗出，老妇人也不阻拦，看着前者缓缓跪在地上，余光之中尽是心疼之色。
白小泽对着老妇人深深一拜，磕了三下响头，之后扶着桌子起身，将桌上药瓶中的药丸倒了一粒出来，仰头吃下，一股暖流迅速自胃中扩散至全身……腿上的痛楚也少了些许……
看着老妇人还是那般坚决，并未因为白小泽的举动有过一丝动摇，便沉默着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收起，也未带什么盘缠，转身便蹒跚着往门外走去，到达门前之时，白小泽转身对着老妇人又是深深一拜，大声喊道：“奶奶！您多保重！晚些日子孙儿再回来看您！”
老妇人闻言，眼泪差点就夺眶而出，只得扭过头去，摆摆手示意白小泽赶紧离去。
白小泽见老妇人这般，犹豫几番之后，终是不知该再多说些什么，只得转身离去，一步三回首，多希望老妇人能唤自己一声，自己便不走了……就这样，缓步向城门处走去……
老妇人见白小泽终于离去，眼中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几番调整情绪才缓缓止住，她又何尝不想白小泽留在身边，这些年的相处陪伴，二人已如至亲之人一般，别离的滋味自然是极不好受。
可她终归有些事需要自己去做，逃避了这么多年，要想做到真正的“随心自在”，还得将根源解决才可以。
“在回家族之前，先把一件眼下的事给做了吧，欺辱我家孙儿，又岂是能让你这么好过的？”老妇人眼中闪过一丝狠辣，手拿起身旁的拐杖，竟如同年轻人一般健步如飞，转瞬夺门而出，哪有平常老人家的半分羸弱？
桌上的油灯之火依旧在随风飘摇，而在彻夜歌舞的城主府之中，此时却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身为城主府之子的李硕，就在刚才还搂着怀中的红粉骷髅吹天谈地，此时竟已跪倒在一位老妇人脚下，脸上已分不清是谁的鲜血，双目尽是骇然之色……
老妇人看了一眼满是苍白之色，已然吓坏的李硕，思虑片刻后终是留了后者一命，转身离去，却是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而此时，铁匠铺的张爷爷停下了彻夜打铁的动作……
通宵苦读圣贤的学堂刘管事缓缓放下手中的书本……
算人前途的卜爷爷大笑着：“不算了，再也不算了，再算要遭天谴了！”
而济世救人的王大夫也喃喃自语：“这老娘们，欠了我不知多少账，如今就这么拍拍手走人了？真当我从不收钱的啊？”
包子铺的吉婶缓缓走出，叹了口气道：“白灵，你到底还是要回去了啊……这次你若有难，一定记得逃回这无根之城啊……”
“至于小泽，你放心，有我们的人脉在，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