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注1)(一)
又是一年立春至。
暖风东来,万物复苏,鸟兽虫鱼重走人间,天地间气象万新,文鼎城中也再复繁华。
东郊。
太守携地方百官,早早来暨。
自古以来,便有在四时之始,行接春之礼的习俗。在京畿,天子率公卿诸侯大夫,都着青衣,往东郊迎春。地方郡县,亦是如此。
这不仅是沿袭着数千年的古老习俗,也是儒家教化下因循礼教的规矩所在。不过相比于京中迎春祭典的庄严肃穆,郡县里则是一番热闹喜庆的气息。
除了官员之外,还有不少商贾之家,携家中老少一同来此,在东风初到的时节讨个“新气象”的彩头,以期这一年能有个好的伊始。
当然,更为众多的则是文鼎城中的市井百姓了,赶着祭礼过来,凑个热闹。
这座历史悠长的古城,依旧保留着它淳朴的民风和盎然的生机。
“天清气朗,春意浓浓,真好!”年刚及笄的少女在暖阳下舒展身子,欢快地说道,“灵玉灵玉,快作首诗吧!”
少女旁边,正是被唤作灵玉的少年。少年明眸皓齿,神清骨秀,尽管衣着朴素,却也盖不住身上的灵动之气,果然是人如其名。
“那我便作一首吧!”灵玉站起身来,即兴作诗吟道,
“东风解冻陌阡开,暖暖春潮遣燕来。俊客等闲安不住,青游拾翠百花台。”
“好诗好诗!”少女欢欣雀跃,赞道。
灵玉十岁有三,不到成童之年,但却束发插簪,其中倒是另有缘由。旁边还有一束发少年,与少女同岁。
年长的少年少女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是文鼎城中颇有产业的商贾之家子弟,自幼便依着祖辈的交情而相识,少年王氏,名傅余,本意富余,但又忌太过露骨,便改“富”为“傅”,又同辈中排行第三,故又唤作三郎、三哥儿。而那少女为池氏,名有矜,小名青青。
三郎见此,也不甘示弱,说道:
“我也吟一首!”
少年整了整姿态,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一副大文豪的模样,遂作起诗来:
“绿树长新枝,青草生嫩芽。嗯嗯......”少年一时卡住,挠头思索,神采全无。
“三哥儿,行不行啊!”旁边的少女调侃起来,掩嘴而笑。
“有了,有了!”少年又复风姿,吟道:”再往远山看,春风拂面来!”
“就这?三哥儿,不是我说,你这平仄不齐,韵也不对,这般水平呀,就别拿出来显摆了!”少女欢颜笑道,她最喜欢看他吃瘪,又逞强的样子,自己再嘲弄他几番,极为有趣。
“意境!意境!我这叫不拘一格,天马行空!管那些规规矩矩作甚!”三郎底气不足,只得故意扬声高调,可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话说我这可要比灵玉好多了,青青你怎就品不出来?”三郎说着,摆了摆手,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又道,“罢了罢了,反正也是对牛弹琴,真是知音难觅啊!”
“哼,还知音难觅,能和你一同品诗说词的,应该叫臭味相投!”青青嘟囔着嘴,处处都要数落他。
杵在一旁的灵玉对这般场景,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不过就算他们斗嘴斗个天昏地暗,也不见谁发怒过,反倒有种乐在其中的感觉,只是灵玉时常插不进话,只能在一旁候着了。
“就是这祭典颇为无趣,都是循规蹈矩,毫无新意,不如回城中玩去,反倒更热闹!”三郎突然提到。
“可是我爹爹叫我不要乱跑。”青青一屁股坐下,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中把弄。
“无妨无妨,暮时你回去,就说是饿了,与我们一同去街上寻些吃食,他也不会说你的!”三郎说道。
“师姐,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怕甚么!”灵玉也在一旁撺掇道。
“就你多嘴!”青青把手里狗尾巴草拱到灵玉脸上,涂了一圈,又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裳上沾的草叶,又义正言辞地说起来,“说好了,可不是我自己想去的,是你们硬拉着我去的,到时候我爹爹要是怪罪下来,你们可得给我担着点!”
“尤其是你!”少女转过身来,指着三郎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姑奶奶你就放一万个心吧!”三郎嘻嘻笑道,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早已是轻车熟路了。
王、池两家祖上就有相交,两人的父辈更是以兄弟相称,每当池有矜想出去玩的时候,就让王傅余带着他们家的管家过来,假托家主之名,邀她出来。就算被发现了,也不过茶水间,谈笑而过罢了,毕竟,王傅余的爹娘也很喜爱这个小姑娘。
“还不快跟上!”青青早早地就走在前头,回过身对那两个少年喊道。
灵玉和王傅余应声,紧步跟上,回城里去了。
长明街是文鼎城中最为繁华之地,华街宝衢上,左边是酒肆,茶馆、客栈,右边是点心铺、绸缎庄、金银楼。举目是青楼画阁,珠帘绣户,面前是宝马香车,华盖彩苏。
又有小江清流而过,上有画舫游船,罗绮飘香,珠翠映目。两岸青树翠柳,随风摇动,四方有丝竹萧鼓,与春鸟共鸣。
灵玉跟在师兄师姐后边,乐悠悠地四处闲看,忽闻身后有高声叫骂传来:
“你是哪来的秃驴,我只听说过卖卦的道士,可没听过算命的和尚!”
“阿弥陀佛,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你这和尚不会庙里呆着,来这街上跟我抢饭碗?”
“非也非也,不为钱财,只为渡人。”
“那你还要收钱?”
“不过化个一食三餐罢了。”
年轻的卖卦道士一股子的气,却又毫无办法,只能在一旁骂骂咧咧,兀自高嚷。
灵玉闻声,觉得有趣,便走上前去,先问了那法师名号,知晓其法号为“清觉”,方才又听闻法师念阿弥陀佛,遂问道:
“阿弥陀佛,法师,法师,这世间真有极乐净土吗?”
那慈眉善目的老法师见这少年儿讨教佛法,也不直言,端了端仪表,虔诚念道:
“舍利弗,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注2)
待清觉法师念完,却不料想到,紧接着灵玉也是双手合十,诚心念起来:
“又舍利弗,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瓈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瓈、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注3)
灵玉念完,摸着脑袋机灵一笑,两行大白牙格外醒目。
清觉法师登时愣住,不曾想到随处遇到的少年儿竟然能背《阿弥陀经》,等到他念完好一会,才晃过神来,咳了一下,仪表复归,叹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没想到这位小施主也是我佛门中人呐!”
“没有没有!我不过是喜欢看书罢了,算不得佛徒!”灵玉赶忙回道,“对了,法师你还没回答我呢!”
清觉法师情不自堪,一个看起来十岁出头的少年儿,竟然能将佛经背得如此熟练,还只道是“喜欢看书”?心中虽有些难堪,面色却未表露出来,温言道:
“极乐世界,信则有,不信则无。”
“当做何解?”灵玉疑惑道。
“故弄玄虚罢了!”年轻道士没好气地在一旁打岔。
老法师没有理会,严声正色道:
“我佛慈悲,立四十八宏愿,渡尽人间众生,可惜凡人愚钝,视若无睹,沉溺苦海,尚不自知!佛虽慈悲,也只渡心诚者,小友,我见你慧根超凡,佛心不泯,正是我佛的有缘人,便入我佛门,诵经念佛,修持心性,极乐净土正是你的命中归宿!”
法师说得痛心疾首,又情真意切,灵玉有些迷糊。
“这就开始忽悠了?小家伙,可长点心眼吧!”卖卦道士一旁提点道。
“不了,不了,”灵玉急忙摆手,说道,“阿弥陀佛,法师,我以后要修行仙法,无意入佛门。”
道士这一听,来了兴趣,赶忙招呼起来:
“嘿嘿,你要做仙人,何不入我道门!”。
“道长,你可知修仙法门?”灵玉遂问道。
“山医命相卜,道藏万法门,哪个不是成仙之道!不瞒你说,我这刚好有几部上乘的修行法门!”道士说完,赶紧掏出数册古书,一本正经地说叨起来,
“这本,龙虎金丹经,玄门仙法,首推此功,炼至大成,可登天仙位!”
“这本,正阳天仙法脉,是道门最为正宗的法门,直指大道巅峰!”
“还有这本,玄牝造化功,更了不得,有‘一门通万法’的名头,非上上根骨不可修行,非天生神慧不可参悟,一旦练成,山河如芥子,天地也渺小!乾坤困不住,宇内任尔游!”
道士手里的仙法秘籍一本本地从灵玉眼前晃过,少年两眼发光,紧紧盯着。
年轻道士晃了晃,又拿了回来,收入囊中,缓缓说起来:
“虽说道法仙术也讲个因材施教,不过像这般的法门,我这还有不少,肯定有最为契合你天性的。我看你天资聪颖,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届时,我是你传道之人,也可增些光彩,因此,我便大发慈悲,只与你要九两九的银子,便任你挑选一本!”
灵玉听得心头直痒痒,道士还在一旁吆喝:
“不足十两银子,就能买到一本修仙法门,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灵玉面露难色,低声道:
“可是道长,我没得钱。”
十两银钱,可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生计了,要是全拿去买米,也买的了数十石的粮食了。
“没钱,不碍事,也可以用什么值钱的物件换嘛!”灵玉一身素衣,没个什么值钱玩意,道士一眼就看到他腰上的佩玉,说道,“我看你腰间那块玉便不错,虽然值不了这些钱,我就吃点亏,将就着抵了吧!”
宝玉浑白,成色上乘,上有配字,书“目有流光,璨若灵玉”。
灵玉本是个弃儿,襁褓之年被苏老先生捡到,老先生初见这孩子眸子灵动有光,当即念道此言,便以此作名,后又教人雕了块玉贴身带着,以作护身之用。
道士说着,便伸手去取。
啪——
“你这道士,又在这行坑蒙拐骗之事,如今还骗到我师弟头上了!”三郎一巴掌把那年轻道士的手打下,厉声呵道。他与青青方才发觉灵玉不见了踪影,这才找了过来。
“王家小儿,你这就胡说八道了,我这是光明正大的买卖!”道士坐了回去说道,显然他与少年并非初识。
道士号离明,本居于城隍庙,却不行科仪,不事斋醮,跑出来卖卦算命,常在这街上待着。
“就你,还光明正大,几年前钱家二郎买了你这的功法回去修炼了一夜,第二日就岔气了,人间没掀了你的铺子就算好心了!”三郎反驳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法师在一旁唏嘘。
“修行看资质,没个好的灵根就想修行,那不是没得办法的事嘛,只能怪那娃娃没有仙缘,何故怨得到我身上来!”道士说完,也不嗔怒,反倒是嬉皮笑脸,凑上去说道,
“不过王家小儿,我看你根骨惊奇,资质上佳,可是个修仙好苗子,要不买上一本,回家练练,说不定就练成了!”
“就你,算命都算不准,还看根骨,莫笑死人啦!”三郎自然不信那道士的诳语,讥讽道。
“就是,就是!”青青在一旁附和,这道士她自然也认识,自小就看着他被人赶,自然也不信他半分。
“你又没算过,你怎么知道!要不算上一卦,只需一两银钱!还附送你一部天仙正法!”道士义正言辞,煞有介事。
“走了,走了,不要理会这个江湖骗子。”青青不想耽搁时辰,招呼他们离去。
三人正要走,道士再出惊言:
“等等,我不收钱!不收钱!”
看那三人停住后,道士慢悠悠地说道:
“不收钱,要是算的不准,你不必给我钱,要是算的准,你以后再给我也不迟!”
“好,那便给你算算,你会算什么!”三郎听这来了兴趣,算一算也不会掉块肉,遂问道。
“算前程,算姻缘,算运势,你想算什么,那我便给你算!”道士乐呵道。
“既然你说的这么厉害,那你便给我算算姻缘,”少年撇了撇头,扬了扬声,却底气不足,“看看我何事能遇心上人,何时婚娶。”
少女脸上飞上一抹红霞,低下头去。
“嘿嘿,这第一个我就不给你算了,你自个心里清楚,我便给你算算第二个。”道士嘿嘿一笑,说道。
“少废话,别墨迹!”三郎呵道。
“好勒,你就瞧好吧!”道士站起身来,整了整衣着,开始摆弄起来。
道士单问了生辰八字,便掐指一算,高声直呼:
“我已看破天机!”
“快说与我听!”少年少女皆是满脸期待。
道士不紧不慢地说道:
“少年儿,你不到而立之年便可迎娶你的心上人!”
“你这不是废话,南临国里,那个男人不是二十不到便婚娶的,你这不是唬人吗!”三郎一听不乐意了,没想到算出一句废话。
“你跟那苏老秀才读了这么多年书莫不是白读了,不到而立之年是说,约摸着三十的样子啊!”道士骂道。
三郎一听,怒颜直现,大骂:
“一派胡言!”
他本以为,就算是糊弄人也会编个适合的结果,没想到却如此不合常理,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莫名其妙,不要理会他,我们走!”青青也是一脸的嫌弃,拉着他们一同离去。
见一行人远去,道士又坐下,叹道:
“生意难做哩!”
“世人不信妖。”老法师波澜不惊地说道。
“老秃驴,莫非你也算了?”年轻道士问道。
“此乃逆知未来之法,有玄妙大道天机,强行推演,恐怕反噬自身。”老法师回道。
道士大笑,只说道:“若说直观人心走向,天下大势,你这话倒也没错,不过区区一个少年郎都看不出来,还是你道行不够!”
听得此言,老僧人也无忿色,又说道:“贫僧虽不敢直衍大道,不过也用一些外道法门窥见一二。”
道士又乐了起来,问道:“那你说说,你看见了多少?”
“天机不可泄露。”
“装模作样。”道士切了一声,坐了回去。
过了会,道士不经意地问道:
“和尚,往南边去?”
法师默不作声,颔首示意。
道士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讥笑道:
“你们这些净土宗的,最不安分,哪里兵荒马乱,就爱往哪里凑,难怪惹了一身骚,人人喊打!我劝你还是回庙里待着,敲敲木鱼念念经,不舒坦多了!不然,遇到兵事,教你脑袋都保不住!”
“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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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礼记·月令》
注2、注3:引自《阿弥陀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