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间路远,各自天涯(一)
王家。
王傅余的两位兄长早已打理起家中事务,生意上的事轮到不到他来操心。当然,他志在仙缘,对此也无甚在意。
三人幼时曾相约,等到池有矜成人之际后,便一同远游,访名山大泽,寻仙侠踪迹。到时候拜入同一仙家门派,池有矜与王傅余是师姐师兄,灵玉就是师弟,因而灵玉如此称呼二人。
苏老先生的身故把这个日子延后了,三人只能等灵玉完成老先生的嘱托后,再出走远游。
今早三郎在书房看书,名为《缥缈游记》,极为古旧,是许多年前南临国出身的一位颇有声名的侠客所作。那位侠客用了数十年的光阴,走过天下五洲,历遍山河十方,其所见所闻,都在此书中。
书的开篇写到五洲图景:
"赤洲,即浩然洲,居天地之正南,乃三教之祖地,道统之源流。
赤洲之东北,过千仞之山,无涯绝壁,为东部玄象洲,有仙国朝云,乃道宗正统,神庭居所。
赤洲之正北,穿云梦大泽,无穷常青之林,为中央天御洲,有天宫仙府,万国朝拜。
赤洲之西北,淌万丈之滩,无边之海,为西部瑶光洲,乃人间佛国。
赤洲之北北,渡幽北海,无尽深渊,为北部沧罗洲,多妖。”
记五洲万国政统:
“南临国,居赤洲东南腹地,沿西北而走,有古国清河、成安、赤玉、西铭、琼山,有新朝天越、盛基、高轩、大宇,各一十而有余,有小国寡城数十而不计。赤洲横跨十二万里地境,大小之国共一百零八之数。
......”
又记有仙人秘境:
“五洲四海,十方八荒,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为神仙居所。
......”
“小安明,你说我们是先往东走,去两界山呢,还是往西走,去衡寿山呢?”躺在床上的少年灵光一闪,突然坐起身来,又说,“或者可以走得更远些,往北,去中央洲,看看那座‘天上之山’的玉京山!”
“少爷,我觉得你还是先搞定老爷那里吧,不然连盘缠也弄不到手。”书童小安明低声下气说道,他可不觉得自己少爷真的能得到老爷的准许。
“不碍事,不碍事,钱的事情找二哥帮忙便是了,到时候我们偷偷溜走,等到我爹知晓,我们都不知走了多远咯!”三郎没有将此事告知与父亲,是早已知晓他必然不会放他走,因而只是私下谋划,家中除了他大哥与二哥,便是身边的书童小安明知晓了。
“对了,我方才听大厅那边有些嘈杂之声,是不是来了什么客人,你去看看。”
三郎吩咐书童下去,又随意拿起一本书翻看,名《人元太丹》,像这般的丹经,他还有许多,都是他在那些专卖奇书旧书的书肆中寻到的。
这些书对于内丹修炼,外丹炼制,心性修持等修行法门都有记载,但他不信这是真的仙术,当然,这是在他拿着这些丹经找苏老先生问过后才知晓的。
老先生生前告知他,像这种世俗中流传的仙法丹经,都是凡人依据某些传闻杜撰的,全是他们的空想,根本做不得真。更何况,修仙法门,讲究一个“法外有法,诀内有诀”,纵使真有丹经流传于世,而得书之人又恰好是个修仙之材,也只能初窥门径,难登大雅之堂。
有些人甚至躲进深山中,依照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丹方,以金石炼制金丹,妄图通过服食丹药,跨龙拔宅,白日飞升,殊不知这些铅汞金丹只有仙人之躯才能服用,凡人若食,必定中毒而亡。
老先生怕他误入歧途,便让他去看丹道经典,嘱咐与他,《阴符》、《道经》、《参同》、《悟真》,一脉相承,丹道法门,莫不奉《阴符》、《道经》为祖宗,莫不以《参同》、《悟真》为正统,他若真有意修仙,翻看翻看这些经典,会受益良多。
只是这些经典中,法诀奥秘皆隐喻于文辞之中,玄而又玄,妙中更妙,寻常人看不出个所以。就算真能领悟其意旨,尚且不知是否为经中本意,妄加修行,便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结果。
不过三郎看不出其中隐秘,只觉得莫名其妙,有时候看得晕乎乎的,反倒不如转身回去琢磨琢磨那些记载了着手功夫的丹经,更加直白,尽管是凡人杜撰,但起码能看懂,这些奇书也陪伴他度过了许多闲暇无趣的光阴。
“性命如同朝露,人生不止几千万劫而有此身,此身一失,安能再得?”(注1)
其中有一本书中如此写到,令少年唏嘘恍然,深有同感,更加坚定了他的访仙之心,以期能早日跳脱轮回,逍遥天地。
少顷,书童归来,知会道:
“三少爷,我问过了,是池家老爷带着池小姐来了,不过我进不去大厅,见不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些什么,不过寻思着应该是生意上的事情吧。”
“青青来了?”三郎扔下手里的书,又惊又喜,直叹道:“唉,父亲竟忘了叫我出去!”
三郎在房中来回踱步,又自顾自语:
“莫非......是我将来的老丈人来我家谈亲事了?”
三郎停住,疑惑变作笑意,又说道:
“定是如此!唉,何须如此见外!”
“小安明,快随我出去拜见我的老丈人!”
说着,便笑吟吟地大步朝外走去。小书童紧跟其后。
三郎已走到东堂,前面便是大厅,不禁喜形更甚,步子更急,却不料半路冲出一个拦路虎。
“三少爷,老爷特意吩咐在下,不能让你进去。”侍卫袁平严色道。
“平哥儿,你这就不厚道了吧,我去见我将来的媳妇和老丈人,怎么就是添乱啊!”三郎急切起来,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兄弟,快让我进去瞅瞅!”
“恕在下难以从命!”
三郎知晓这袁平的脾气,好话说尽也不顶用,只听他那老爹的命令,也只好作罢。
“行,也罢,反正也是不急之务!”说完,领着小书童哼着曲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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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灵玉在院子里翻看一本经部丛书,便听到敲门声传来,紧步出去查看
“玲儿姐,可有何事?”门外的是池有矜的贴身婢女,唤作玲儿,年方二八,灵玉见着,问道。
“小灵玉,”玲儿神色踌躇,忧愁满目,叹了一声道,“唉,进去细说吧!”
灵玉见其神色怪异,也不多说,便同到院里,说起事来。
待到堂中坐好,玲儿将近日之事娓娓道来。
池有矜有两位兄长,一个操持家务,将家中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另一个则游手好闲,整日花天酒地,四处潇洒。
其父虽恨铁不成钢,但好在有个英明精干的长子,才宽慰不少,对于那纨绔的次子,也不甚管教。
可谁知那次子迷上赌博,却还偏偏是那种逢赌必输的衰仔,大把大把地输钱。其父见此,便将其锁在家中,不许外出。
可谁知那逆子竟翻窗逃出,还偷走了家中商铺的地契拿去做赌注,结果全都输光。
债主找上门来,带了一伙人来讨债。可那是营生的活计,怎么能拱手送人。
池家便想来求助自祖辈就交好的王家,更是许诺只要王家肯助其渡过难关,便答应将池有矜许配给王傅余。
可其中所涉钱财数巨,就算是王家出手,也要伤及元气,尽管百般恳求,王家还是没有帮忙。
正一筹莫展时,那消息不知怎么地传到正在此处洽谈生意的张银缺耳中,教他找上门来。
张银缺告与池家家主,他可以帮池家还清债务,但尚有一个条件,便是要他将其女儿池有矜许嫁给他。
池老爷走投无路之下,再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他。
数日之后,张银缺便兑现了承诺,又正好赶上回京的日程,便也不走规矩,接走了池有矜,如今他们已在路上。
池家小姐知道此事难违,只得写了份书信,吩咐婢女玲儿先留在此地,待她离开后将其交与三郎和灵玉二人,以作告别。
玲儿本想先去王家,却被管家斥走。原来王家家主下令不许池家人找三郎,玲儿只好先来灵玉家中,也好教他代传书信。
玲儿尽述其事,说到最后,将书信交与灵玉手中,便再也忍不住,哽咽哭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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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后院。
嘀、嘀、嘀,一粒粒米饭投入水中。
三郎在池子旁坐着,百无聊赖地给水里的金鱼喂食。
这几日来,三郎困惑不已,本来以为是喜事临门,但一直没有人通知他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倘若真如他最初所想,应是早就有人来知会他了,这让他隐隐有种不良的预感。
正踌躇不解,书童小安明急冲冲地走来,身后紧跟着一个素衣少年,正是灵玉。
“师兄!师兄!”
“灵玉?你怎么来了?”三郎见他神色怏怏,又问道,“怎么,可是发生了何事?”
小安明在旁哀叹了一声,在路上,灵玉已经与他说了个大概,只是不知自家少爷听闻此事后,又是一副怎样的面容。
灵玉与三郎具言此事,说完后拿出信件交与三郎,低声道:
“师兄,这是师姐的信。”
三郎听完,如遭雷劈,不知所措,颤颤巍巍地接过信件,与灵玉一同看了起来。
“灵玉吾亲、三郎吾爱:
我家之事,想必玲儿已具说与你们,遭此劫难,实是自作自受,我虽怨恨却也无可奈何。我们三人曾相约一同游山访仙,修行道法,欲行侠义于天下,逍遥于人世间,想来是无此时日了。我心悲哀,却也不愿你们为我伤心难过,只希望你们日后能喜乐常在,少历忧伤。
三哥儿,你我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互通情愫,心心相印,本以为能与你做结发夫妻,却不料遭此恨事。如今我已远赴他乡,今生恐难再见,你也不要来寻我,只忘却了我,等日后再寻佳侣便好。长夜难眠,留作一曲《蝶恋花》,以表心念。勿悲,勿哀。
细雪和风才错迭。青絮沾衣,旎旎君相结。昨日嬉游今日别。梦残惊醒情难绝。
暮落满星天际阔。碧树枝头,明月常为缺。独伴浓愁无处歇。翩翩零落孤寻蝶。”
落款为:池青青
读完此信,三郎已拿不住薄薄一片纸,哀愫既生,便如蛊毒蔓延,悲痛欲绝直伏地大哭。
听完此言,灵玉也是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天下那般伤心事,教得男儿两相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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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引自胡孚琛《丹道实修真传》卷四《添油接命金丹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