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古国,红湖镇。
年轻人站在石拱桥头侧的篷布小摊前,微笑道:“老板,来碗饺子,多盐多油多葱花。”
忙碌的中年男子头也不抬:“好嘞,客官往里坐,马上就好。”
麻衣布衫的清秀年轻人笑眯着狭长丹凤眼,他的容貌算得上极佳,从附近那些不经意间惊鸿一瞥后便再也离不开脚步的几个大家闺秀就可见一般,周边不乏一些少女、妇人眼神炯炯,眉目泛春的向着那皮囊出色的年轻人递送秋波,心中暗赞一声好俊的公子哥。
后者犹若未闻,眼眸柔和望着中年男子。
捞起热汤里挂面的中年男子习惯性的扫了一眼身侧零零散散坐着几人的桌椅,却没找到之前出声的那人,当即抬头,便见到那还在摊位前站着的年轻人。
中年男子笑道:“客官,里头有位,往里坐,咱们这近水……”
不待中年男子说完,年轻人便轻声接上:“近水有寒,热天乘着凉,再吃着咱老李家三代传下的骨汤面,那滋味不比坐在其他小楼小栈的差。”
中年男子眉毛微动。
老主顾了?
不对啊,不怎么熟悉。
他这才定睛仔细看起这个年轻人。
这一看便愣住了。
男子手里的筛网掉在地上,记忆里那张略显稚嫩的脸庞和眼前这棱角分明的年轻人重合在了一起。
中年男子视线突然有些模糊。
年轻人喊了一声李叔。
常年泡水劳作,满是老茧的大手此刻微颤,下一刻,中年男子冷不丁抄起桌上的擀面杖,大骂道:“好你个小崽子啊,你还敢回来!一跑就十年,今天不得打断你二条腿老子就不叫李德!”
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流着鼻涕的小屁孩了,可面对那从小蹂躏长大的“杀器”,简直比北域地界最强大的混元灵宝还要令他头皮发麻,逃窜躲避:“李叔!我错了,你别打了!”
往来人群驻足,错愕好笑的看着那一追一逃的二人。
上了年纪的男子鬓边已有霜白,哪里追的上年轻小伙,恨恨的砸出擀面杖。
年轻人灵敏避过,弯腰捡起,满脸堆笑的凑到略微喘气的男子边上,诌笑道:“叔,歇会,别累着了。”
李德一把夺回擀面杖,用力踢了一脚年轻人屁股。
中年男子走回摊位,冷笑道:“戚望,能耐了啊,要学人家江湖儿郎仗剑走天涯,你这走了十年走出什么名堂来了吗?是成为闻名天下的绝世大侠了,还是赚回锦衣玉石,腰缠万贯了?”
年轻人腆脸挠头憨笑:“错了错了,真错了。”
李德斜瞥一眼戚望。
后者身体一震,大步上前,站在摊位前熟练的撒粉和面,大声吆喝道:“热面热面,好吃不贵的李家小面,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男子这才冷哼着转头清洗擀面杖。
小镇不大,七街十二巷,没几天镇上的人家就知晓拱桥边卖面的李老二家的小子回来了,值得一提的是,那从小看着不起眼的黑瘦小子,出去十年,回来倒是变了个样,见过的都说相貌俊了许多,镇上的一些年轻少女和妇人最近时不时都往小摊一坐就大半天,吃面的吃面,看人的看人。
正是晌午,小摊没什么人,年轻人蹲在河边洗菜,李德坐在小凳上磕瓜子,捧着木盆走过来个年轻少妇,蹲坐在年轻人边上捣衣,二人顺理成章的闲聊着,戚望言行儒雅,眼神干净,愈发让的那特意挑时间下来的女子笑容动人。
李德撇嘴,他认得那少妇,是隔壁玉象街上一户短命鬼的寡妇,他视线从女子因蹲着而更显浑圆,弧度惊人的挺翘臀部移开,挠着下巴自语嘀咕道:“这小兔崽子,长得倒像是一回事。”
仔细算算,当年十六出走的少年,如今也已二十余六了,和他同辈的镇上小孩,其实不少都已结婚生子,娃都有了二个。
年轻人回到摊子里择菜。
李德掏出一杆旱烟点燃,坐在他边上,吞云吐雾,冷不丁的道:“银子么银子没挣到,武功么武功没学好,出去十年就混了张脸皮回来,接下来什么打算?”
戚望笑眯眯道:“听你的。”
李德一滞,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现在知道听我的了?当年说你二句就能跳脚炸毛,养不熟的白眼狼。”
戚望悻然,不予争辩。
小时候总想着据理力争,以反驳抗拒老一辈作为自己长大了的标志,而现在,眼前这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却抚养他长大的男人无论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对的了。
李德想了想,沉声道:“你也不小了,先立个业吧,我这些年也攒了点钱,这摊摆着终归不像样,想赚钱就得搞间铺子,你既然回来了,这掌柜的就给你当,我给你打工,有了这么一间铺子,再去找那些称心如意的闺秀姑娘家说媒会容易许多。”
戚望笑着点头。
李德见得那风轻云淡的年轻人,已然没有了少年时候的张扬锐气,无来由心头一酸,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历经一切,磨平棱角,成为了逆来顺受,按部就班一辈子的人。
男子稍微犹豫,转口道:“要不你再想想?”
从小嚷嚷着要成就一番大事业,赚上个一万两银子去环游三百诸国的牛皮小子,此刻却是微笑道:“安稳在家守着一间铺子,挺好的,不想了。”
李德不再说什么。
小摊前人来人去,客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日落后的二人收摊回家,杨柳巷一如既往的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巷口的柳树下三二坐着乘凉和捧着大瓷碗扒饭的乡邻乡亲,见到二人纷纷打着招呼。
小院有二屋,有二层楼的大屋边靠灶房,里面那座小屋用的红砖,非是廉价黏土,周围种着花草。
戚望是李德收养的弃婴,他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如今正在青阳城里上学,周围的乡亲们都知道李老二的女儿是出了名的聪慧动人,据说甚至有修炼之资,被青阳城的官家学院收下,以后从学院出来,那就是镇上了不得的人物了。
灶房里烟囱升起白烟。
年轻人捧着碗筷蹲坐在门槛上,中年男子则是左脚踩凳,眯着小酒,不时看一眼门口的背影。
一晃十年。
一如往前。
只不过那个瘦弱的顽皮小孩,已经长成了如今的翩翩青年。
李德无儿有女,所以早就将这个捡回来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他这一跑十年,说不惦念是假的,虽然没闯出什么名堂,不过回来就好,这些天街坊邻居的也会往这里溜达,几个亲戚来时嘘寒问暖,旁敲侧击着问问,在外是赚了大银子还是习了武,修了道,这小子也不知是实在还是怎么,竟然半点牛也不吹。
那些个自家孩子庸庸碌碌一辈子的亲戚朋友们,就喜欢旁敲侧击的问上几句戚望在外面的行当工钱,年轻人跟李德说的是在大城里面的酒楼做了几年,混上了个小二头子,一个月能有个万儿八千两铜钱,折合银两约莫十两一月,说多不多,算少不少,在同龄人中也算不错了,可戚望逢人问起这些事,都会笑呵呵的回答在酒楼里当个打杂的,一月三吊子,够吃够喝。
李德刚开始没明白,后来无意间见到那些亲戚朋友听完言语后脸上浮现的发自肺腑的笑容便终于明白,他并未说上什么,只是听着他们一本正经的笑言,这也挺好的,年轻人是该出去闯闯见识,酒楼里学到的回来后不是也刚好用得上吗?
昨日大嫂串门的时候,说完这些客套话,转头就是跟周围人耀武扬威起她那在玉象街张员外家当长工的儿子,颇受主子家器重,屡次提拔,现在一月都有十几两银子。
李德灌了口烈酒。
世界上除了父母,其实真没有几人会盼着你过的好,倘若听完戚望在外还能有个不错日子,怕是那些缩在镇上的亲朋好友表面的艳羡和赞语之后,回头便是心里一阵不舒服。
中年人想着自家女儿如今考进了青阳城,不愁吃喝,未来坦荡,自己这些年省下的嫁妆到时候拿出去怕也是丢人不过,索性一并拿出来,盘个大点的铺子,也算为这小子铺条好路吧。
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娃。
吃完饭后的李德出门逛逛,顺便去打听打听附近有无好的商铺,收拾完碗筷的戚望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枕着手臂望着星空,思虑万千。
明月皎洁,群星灿烂。
然而却无任何一人发现,高空之上,竟有一条细小白虹直落而下,目的地正是这座红湖小镇。
凡夫俗子,肉体凡胎,只觉得天地忽然起清风,带来炎热夏日的清凉,而在戚望眼中,那条白虹却是在他头顶三丈刹那而停,是青衣白衫,三千青丝的绝丽女子,御剑而立。
戚望微笑不语。
飘然出尘如谪仙人的绝丽女子眉如远山,清澈眸子却是恼怒盯着下方青年,咬牙切齿:“戚望!”
年轻人轻声道:“在的。”
“你!”
御剑女子满脸怒容,恨其不争:“神魂被灭,肉身被夺,只余下这一具随时可能湮灭的弱小分身,你怎敢还缩在这里不作为?”
戚望平静道:“那我还能怎么办呢?杀回青宗?凭我这具残魂分身,还是凭你这半步化元”
绝丽女子十指紧握,昂扬怒视着他:“我有十万蛮荒部落!”
戚望缓缓起身,仰头看着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摇头说道:“青宗也有三百诸国,况且南域也并非你一语之地。”
女子甩袖:“我非南域蛮王,可梁三生也算不上青宗之主!”
年轻人露出柔和笑容:“茱萸,别闹了,我会处理的。”
绝丽女子咬着鲜艳红唇,红了眼睛,怒斥道:“你个白痴,你拿什么处理?你已经死了!你现在的尸体至今还绑在青宗神道峰被万人唾弃!你这魔修身份,怎么还洗得清?”
戚望只是淡笑道:“死的是青宗余万象,而我,一直都是戚望啊。”
女子落下,怔怔的看着眼前那张熟悉刻骨的脸庞,却是泪如雨下。
是啊。
死了。
他已经死了。
三个月前,青宗绝世妖才余万象,一念入魔,屠戮一城十二万凡俗之人,献祭本命灵器,借此化元,被赶来的青宗首席弟子梁三生以及宗派长老联手斩杀。
至此,北域妖才之名成绝唱,魔修余万象沦为修炼者不耻,死后尸身被分,躯干仍被绑于青宗神道峰受酷暑严寒,秃鹫啄食,四肢分别封以四处奇绝诡异之所,永不见天日。
那颗项上头颅更被掏空,洞穿铁针,挂于降魔楼之顶,警示任何胆敢触碰魔修这一底线的修炼者。
眼前的戚望,只不过是一缕残魂,一具当年无意留下的分身,只是一团能量。
只要受到外人一丝一毫的灵力冲击,他就会消散。
非本源分身,触之即碎。
当年戚望留下这具分身,也不过只是为了观摩一处远古遗迹留下的道法,谁曾料想,这具分身竟然成了他最后的一线生机。
年轻人轻抚眼前女子吹弹可破的温润小脸,笑颜道:“别哭,我在。”
茱萸后退一步,倒持长剑,手臂擦了擦眼睛,咬牙道:“待我成就灵虚,封王之日,便是南域十万部落马踏青宗之时!你就算要死,也得等到那一天才能死!”
一向骄傲异常的女子不由分说,仗剑飞升,直上九天。
年轻人只能站在原地默默看着,连口中劝阻的话语也未来得及说得出口。
十年里,戚望化名余万象,自三百诸国内最弱小的下等国度,三生古国,一路闯出,嬉笑怒骂,通天直上,最后成功进入北域霸主的青宗之内,以其卓绝天赋,惊憾世人,甚至被誉为青宗千年以来降世第一奇人。
苦修体魄,肉体堪比龙象。
灵力纯粹,以九转之法凝核,走上连上古时代都极少有人做到的修炼之途。
二种叠加,终成为修炼界口口相传,人人敬畏的妖才。
世事无常,一朝化为虚无。
皎洁月光下,院子里的年轻人遥望南方,双手负后。
人人都当余万象死了。
人人觉得余万象就该死。
魔修身份,残酷行径,为一己私利屠戮十二万人,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可真相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个傻姑娘哟。”
年轻人突然叹了口气,随后唇角微微上扬。
那张俊秀脸庞,瞬间妖气盎然。
他刚才其实想对女子说的只有一句话。
“本尊身死又如何?“
“我戚望就算只剩一具分身,亦能无敌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