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尚书莫松田被李域的怒喝震得双脚发软,险些站立不住。
自新帝登基,他便处处小心翼翼,谁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竟在修建陵寝一事上触了新帝的霉头。让他庆幸的是,还有一线转机,皇上既然命他去查事情始末,说明他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只听扑通一声,他跪在地上:“臣领命,必不负皇上所托。”
庚城距龙骨山脉不远,骑马只需一个时辰,李域对莫松田的为人着实不放心,但眼下可用的官员又少。他略一思索,加派了两名副手一同前往,既是辅助,又能监督。
斜阳夕照,工部终于有消息传来。
李域正在用膳,小同子跟在一旁伺候。他突然注意到门外的小太监探出个头,用求救的眼神看向自己。小同子悄悄走到门外,将人拉到一旁,低声斥责道:“什么事?没看到皇上正在用膳?”
小太监双手捧起奏折,面色焦急道:“……是工部的急奏。”
小同子想起早朝的事,立即接过折子转身返回殿内:“皇上,工部急奏。”
李域一听,放下手中的金筷,接过折子匆匆往书案走,扔下一句:“把饭菜撤了。”
奏章有两份,一份是莫尚书所写,另一份是他派去的副手所写。
两份奏章大同小异,都是陈述龙骨山脉的具体状况,令人堪忧。
看完后,李域眉心紧锁,重重地叹了口气。
庚城已经放晴,薄雪早已在艳阳下融化,可三十里外的深山却是风雪交加,寒冰彻骨的冷意随狂风席卷大地,入目一片苍茫,救援困难重重。
李域吩咐:“取龙骨山的地形图来。”
小同子立即出门,不多时,一张完整的山势地形图摆在龙案上。
龙骨山脉南北走向,绵延数千公里,自上而下俯瞰,山脉形状宛如一条腾云驾雾的巨龙,抬首张牙,气势如虹,睥睨天下。
这也正是先帝为何不与祖先们葬在一处,要另辟皇陵的原因。
先帝选中的陵寝地址位于山脉的中段,这一段地势复杂多变,两岸多是悬崖峭壁,危险重重,因此参与建造的都是周边贫苦的百姓。
此次出事,是因为挖地太深,山脉后段的土质疏松,再加上肆意挖掘,破坏了山体平衡,这才发现崩塌。
据不完全统计,被深埋地下的约有两千人。
也难怪莫尚书见怪不怪,此次参与建陵的,足有五万余人。两千人殒命,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小事一桩,甚至认为是他们的福气,能有幸伺候先帝。
众观古今,有哪个朝代建筑皇陵是不死人的?
然而李域作为一名现代人,却不敢苟同。
建造皇陵耗费无数的人力物力,陪葬数不清的奇珍异宝,甚至不乏活人殉葬。
几百年乃至几千年后,还不是落到手段高超的盗墓者手里,若是运气不好的,连个全尸都无法保存。
人死如灯灭,应当一切从简才是。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也知道目前还不是这么做的时候,改变他们的思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日后再从长计议也不迟,眼下最重要的,是将困在地下的百姓救出来。
李域提笔,在明黄的卷轴上书写,随后交到小同子手中,神色凝重:“立即传旨给莫松田,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想办法救出困在地下的百姓!”
小同子不敢耽搁,立即跨出寝室,在门外遇到了身怀六甲的皇后。
皇后望着庭院那株初绽的梨树微微出神,想起今晨玉兰来禀报的事——昨夜皇上竟然陪了患病的淑妃一夜。
直到听见殿内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才转过身来,收敛起所有不合时宜的神色,又变成了那一位恬静和善的皇后。
小同子皱眉看向守殿的小太监,在责怪他们不通报,皇后站在廊下显然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小太监头埋得更深,也不是他们自作主张,是皇后娘娘说知道皇上在忙,不必惊动的。
慕容锦道:“不怪他们,听说皇上胃口不佳,本宫来看一看。”
小同子这才注意到,站在皇后身后的宫女手里提着食盒,忙道:“娘娘请,皇上晚膳没怎么用,这会儿应是饿了的。”
……
李域听见动静,殿外隐约传来慕容锦的声音,于是站了起来往厅堂走。
“皇上。”
慕容锦正要屈膝行礼,就被李域及时扶住了身子:“不是说过了,你无需行礼。”
她内心欢喜,嘴上还是道:“礼不可废。臣妾宫里新来了一位厨子,做出来的菜肴可好吃了,特地拿了几样过来请皇上尝尝。”
李域知道她的用心,虽然没什么胃口,也不愿意辜负。
“朕正好饿了,一起吃吧。”
食盒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玉碟,都还冒着热气,有鲜香味美的羊肉羹、鹌鹑水晶脍、炙烤羊肉串、醋溜里脊。
李域草草用了几口,慕容锦看在眼里,忧心道:“皇上,不合胃口吗?”
“味道不错。”
慕容锦在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功课,对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她柔声道:“臣妾虽然不懂皇上的烦忧,但臣妾相信,皇上定能排除万能,做成自己想做之事。”
李域轻笑:“这么相信我?”
慕容锦肯定地点头,深深地看着他,眸光仿佛能滴出水来。
李域心头微微一动,伸手轻轻揽她入怀:“没什么事,你安心养胎就是。”
慕容锦有些失望,她已经准备好了一箩筐的建议,只等他开口对自己诉说。
她想做那只与他比肩的凤凰。
可皇上不是这么想的。
此时三十里外的深山,成群的火把照亮了整个山头。莫尚书接到圣旨,露出一个堪比黄莲的苦笑。
得了,今夜也不用休息了。
他抹了把脸,中气十足地冲着正在挖掘泥土的士兵高喊:“皇上有旨,务必要争分夺秒地救人!”
皇陵深埋地下,绵绵不断的大雪凝结成冰,他们需要耗费更多的力气,才能层层撬开泥土。除了有皇上派来的士兵,还有受害者的家属在收到消息后,也自发地组成了一支队伍,前来营救自己的亲人。
他们唯一的工具是铁铲,更多的是用手挖。
大雪纷飞,他们脸颊通红,手被冻得几乎没了知觉,仍在继续。
经过一天一夜的努力,救出了被困的一半人,至于另一半,挖出来的是残缺的尸体。他们有的不幸被滚落的大石砸到,有的是被活活闷死。
获救的喜极而泣,与亲属相拥,剩余的家属则抱着遗体号啕大哭。
莫松田无声松了一口气,虽然没能全部就出来,但好歹能交差,立即回宫禀报消息。
李域听完,知道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能救出一半已经实属不易,于是吩咐将不幸丧命的好好安葬,给家属一笔赔偿。有幸逃过一劫的,也给他们一笔银子,若是愿意便继续建陵,若是不愿,可自行归家。
莫松田欲言又止。
新帝如此宽厚,赢得了好名声,最后的苦还不是要他一个人独自咽下。
大家经历过这么一回,自然都不愿意再继续,且还能领银子归家,这等好事,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选。
剩下的工程可怎么办?他又要到哪里去找人啊,国库拨下来建皇陵的银子有限,大家早就分得差不多了,因此再提高银钱重新招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李域道:“莫尚书怎么了?”
莫尚书咬了咬牙,还是说出自己的担忧:“皇上,百姓若是都走了,这未建完的陵寝可怎么办?”
“这也不算大事。修建皇陵本就存在一定的风险,多给些银子也是应当的,你将每月的工钱按照原来的比例提高三倍,自会有人来应征。”
“三、三倍?“莫尚书心肝一颤。
李域加重了语气:“是三倍。”
“会不会太多了?”
“别人替咱们卖命,难道还不值这个数?”
“值、值!皇上说得是,那就三倍。”
征丁修皇陵的消息刚一公布,如李域所料,许多穷得叮当响的百姓瞪大了眼睛,几乎将公告上的银钱看出一个洞来,互相议论,才敢相信是真的。
于是纷纷报名,前来应征的人马不停蹄地赶到工部,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满为患。
甚至连之前嚷嚷着不干了的,都纷纷表示,愿意继续为朝廷效力。
人数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以为这一桩事算是解决了。
不曾想,才过了两日,街头巷尾流言四起,都在说皇陵崩塌的事。
“皇陵崩塌,这还是头一回,是不是当今的皇上名不正言不顺,死去的先帝心有不甘,回来索命了?“
“胡说,简直是无稽之谈!明明是因为当今皇上德不配位,触怒了天神,这可是天罚啊!据说皇陵里,死了好几万人呢!太惨了。”
“好几万?我怎么听说是十几万呢?可惨了,据说那些人连脸都被砸得稀烂,全尸都没留下,太惨了。”
类似的流言越传越烈,几乎人手一个版本,无一例外的是都在控诉新帝。
李域常在深宫,自然不知道城外发生的事,但时常在城外走动的大臣却都或多或少地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