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星经历了那场被称为“神罚”的末日浩劫，早已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曾经的辉煌已如过眼云烟，一去不再。蓝星的地表，除了有大量人口聚集的安全地带——壁垒之外，其余的荒原被人形象地称之为殁土，也就是死亡之地的意思。
新历145年，4月21日。
西经75°，北纬40°。
有三道身影正在缓缓移动，他们所在之处，是殁土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诡影沼泽。
“组长，既然M-19已经全军覆没了。”眼看周围的环境愈发幽森恐怖，罗松忍不住出声催促，“咱们尽快回壁垒吧。”
“你难道害怕死人吗？”蒋夜锋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轻浅笑意，“还是说，你怕自己也成为一具冰冷的，不会动弹的尸体？”
罗松涨红了脸，他年纪尚小，又是第一次参与到进入诡影沼泽这么危险的行动来，难免会有一些害怕。蒋夜锋是他们行动小组的组长，面对他的挑衅，罗松敢怒又不不敢言，只是小声嘀咕了一句：“说得好听，可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你说什么？”蒋夜锋微微侧过脸来，他并未听清罗松说的话。
罗松赶忙转移话题：“徐叔不是说了吗？他亲眼看到M-19成员已经全死光了。你知道的，他从不撒谎。”
徐克早已料到自己逃不过这场争论，只是他对这种争辩实在兴致怏怏，不愿多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罗松的话。
“既然人都死了，他们又不会说话，那我们还过去做什么？”罗松还是坚持己见想要回去。
“你的侦查训练一定没有合格吧？”蒋夜锋眯着眼看向罗松。
“什么意思？”罗松的声音明显低了一截，气势上早已被蒋夜锋压倒。
“朱桢教官难道没有教过你吗？”蒋夜锋回答道，“千万不要小看了一具尸体，就算人已经死了，也能够让我们了解到许多有意义的东西。很多时候，死人比活人更有价值。至少，他们不会说谎。”
罗松的侦查训练并非没有合格，否则他也不可能出现在壁垒之外的行动小组里。朱桢教授也确实说过这些话，罗松甚至对此还记忆犹新。
“李长治队长只是叫我们追查M-19的行踪，我们照做了。”罗松鼓起勇气反驳，“既然他们已经死了，再也没办法骚扰我们壁垒的运输队，那这次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为什么还要刨根究底呢？”
徐克看见罗松的嘴唇紧紧抿着，身体轻微的颤抖，甚至可以感受到他那难以遏制的怒火。但罗松的情绪里绝不仅仅只有愤怒，在他羞恼的怒意下，还有一丝明显的恐惧。徐克很清楚令罗松害怕的并非死人，殁土之上，有比死人更加恐怖的存在。
数年前他刚踏足这片土地，他那时的情况不比罗松要好上多少，无数奇闻怪谭萦绕心头，也曾令他胆战心惊，时至今日，他虽是拥有过百余次调查行动经验的“老手”，但那种恐惧感也并未随着时光的推移而完全烟消云散。
在殁土之上，想要活的长久，警惕和敬畏之心是不可或缺的。但很不凑巧的是，他们此次行动的新组长正好这两点都没有。
蒋夜锋似乎并未将罗松的满腹牢骚放在心上，只是饶有兴致地扫视着周围，然后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万一M-19还有同党或者余孽呢？”
黑岩壁垒里某位高层的儿子，来参与调查行动也不过是为了镀一层金罢了，这次一旦有了收获，以后就能在壁垒里高枕无忧，不必再到殁土上受苦受难了。这或许才是蒋夜锋坚持要去事发地的真正原因吧。
“组长，我们可以到那里去，但我提议，无论有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两个小时内我们必须要返回。”徐克看了看蒋夜锋，接着补充道，“因为我们携带的补给已经要到达极限了，如果继续留在殁土，我们之中一定没有人可以活着回去。如果死在这，再有价值的线索，也都没有意义了。”
徐克眼神异常坚定，他可不想因为蒋夜锋的一腔蛮勇而曝尸荒野。
蒋夜锋立刻同意了这个提议，然后将目光投向了罗松。
罗松轻轻点了点头，对他来说，这算是一个很不错的暂行方案了。当然，最好的方案就是现在立马打道回府。
“快走吧。”徐克敦促到。
他这么说是有道理的，此刻太阳早已落山，夜幕渐深。白天的殁土已经足够险象环生，夜晚的殁土只会更加危机四伏。
夜色如墨，无数星辰如同点缀在幕布上的灯光，闪烁，熠熠生辉，让人不由感慨宇宙的恢弘壮丽。
罗松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两眼，这样纯粹自然的星空，在壁垒里是难得一见的。
徐克一边走一边突然感慨道：“对于广袤的宇宙来说，任何生灭都只是微小的起伏。”
“对于我们的星球来说也是如此吗？”罗松接着问。
气氛突然沉默了下来，殁土之上，甚至连虫鸣鸟叫都稀疏的可怜。徐克与蒋夜锋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对于人类来说，旧世界的毁灭是一个沉痛且悲伤的话题。
徐克加快了脚步，他原以为对于眼前这片被人称为诡影沼泽的黑色荒原早已可以做到处变不惊，但今夜不同往昔，他看到一轮巨大的满月逐渐升起。那是一轮泛着妖异微光的月亮，一轮他从未见过的腥红之月。
周围扭曲虬结，错落稀疏的枝桠，在阴风的摇动下仿若重重鬼影，狰狞可怖。四方暗幕里有种莫可名状的惊悚，那种诡异的感觉，令走在最前面的徐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罗松不再倾心殁土的夜幕苍穹，他觉得他们小组已经处在了一种极为糟糕的境地，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奇怪东西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那眼神冰凉、冷漠，甚至带有浓烈的厌恶。这让他的心底发毛，此刻他只想掉头回到壁垒。
但这种想法万万不能付诸实践，因为壁垒有着严格的制度与纪律，逃兵的下场通常都很凄惨，即使蒋夜锋没有当场将他击毙，回到壁垒里他也难逃一死。
“徐克，把你当时看到的情况再重复一遍，尽量说的细致一些，不要有任何遗漏。”蒋夜锋突然向徐克问到，但声音已经明显压低了不少。
“他们出事的地方在大约一里之外，穿过这小片沼泽，在一块草地上，旁边有一截巨大的枯榕树，我们离那已经很近了。”徐克几乎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接着答道，“一共有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我不敢靠的太近，数目具体是多少还不能确定。他们应该是准备在那过夜的，还残留有营火的痕迹。”
蒋夜锋微微颔首：“还有别的发现吗？”
徐克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吐出：“有一点十分诡异，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血迹，而且从那些人的面部表情来看，似乎死的都很安详。”
“安详，那就基本排除了中毒的情况。”蒋夜锋思索片刻后接着问，“有没有可能是睡得太死了？”
“绝不可能！”徐克觉得蒋夜锋是在侮辱他的智商，“那些人一动也不动，我特意留心观察了一段时间，睡得再死的人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
“那他们的武器装备呢？”罗松问。
“武器装备都在，还有三辆吉普车，现场甚至连一点打斗的痕迹都没有。倒是有几个人赤裸着身子，不过衣物也都在一旁。”听徐克说到这时，罗松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你着凉了？”蒋夜锋戏谑问。
罗松摇了摇头，但内心的惶恐却更加强烈了。在资源稀缺的殁土，没有人能够抵御武器和装备的诱惑，如果杀他们的人不是谋财害命，那么背后的目的只会比这更加可怕？或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令M-19覆灭的并不是人，而是一些别的东西。
这一瞬间，那些流传于世的传说似乎逐渐鲜活起来，悄然印在了罗松的心头。
“这就奇怪了…”年轻的组长思索片刻，接着将目光直接越过了罗松，阴风阵阵，他看向小组里经验最丰富的徐克，问道：“徐克，那依你所见，M-19成员都是怎么死的呢？”
“也许是被冻死的吧，殁土上昼夜温差极大。昨夜我们穿着恒温服尚且觉得有些冷，那些荒野猎人缺衣少食，受不住低温也情有可原。”罗松忍不住插嘴，他更希望M-19的覆灭是一个自然死亡的过程。
“我听说人在长时间极端饥饿和寒冷的情况下，大脑会产生混乱感。因为极寒条件的话，身体极有可能接收到错乱的信号，让人在寒冷的环境里感觉到热，就想要脱衣服。”罗松将看着徐克，接着道，“你也说他们之中有人赤身裸体，很符合这样的情况吧？”
徐克感受到了罗松眼里的渴望，他希望从自己口中得到肯定的答复，但通常总是事与愿违。徐克轻轻摇了摇头，否定道：“M-19不是普通的荒野猎人团队，昨夜那种程度的低温还远不足以令他们全军覆没，更何况他们还生了营火。”
“徐克，继续带路，只有亲眼所见才能打消我心中的的疑惑。”蒋夜锋继续发号施令。
徐克手举着小型冲锋枪，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带路。
此时，夜幕深沉，猩红的满月几乎快要升到头顶，红色的月辉悄然洒下，像是给整片诡影沼泽披上了一条绯红轻纱。
徐克在一丛红树前停了下来。
在红月之下，这丛红树格外的鲜艳，映着水洼里的粼粼波光，似乎像是交织的流动着血液的血管。
“怎么停下来了？”蒋夜锋问。
徐克回答道：“组长，绕过这片红树林再穿过一片芦苇就到M-19所在的位置了，前面的路要更加小心些。”
“这儿很不对劲。”罗松喃喃自语，语毕，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蒋夜锋轻蔑地瞟了他一眼，不屑道：“有这么一个疑神疑鬼的人在身边，当然到哪都不会对劲。”
“确实有些不对劲。”徐克也察觉出了一丝异常，他面露凝色，轻轻开口，“太安静了。”
何止是安静，简直安静得可怕，甚至听不到一丝微弱的风声，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诡异了。
罗松屏住了呼吸，握在枪把上的手心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突然，唰唰的声音响起，从那丛殷红的红树里冲出了一道瀑布，一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瀑布。
罗松瞪大眼睛，举起了枪。
眼前晃荡的是一头女人的头发。
“妈的！你想害死我们吗？”蒋夜锋压下罗松的枪口，低声咒骂，“一具死尸而已，万一周围还有敌人，你就是把我们推进了火坑！”
罗松舌干唇燥，呼吸急促而沉闷。
红树林上挂着的女尸只剩一具皮包骨头，眼球凸出，浑身的血肉似乎已被吸干，像是一张人皮风筝在枝桠上晃荡。
“徐克，这是怎么回事？”蒋夜锋质问到。
“应该是M-19的前哨吧，在红树林里藏得太深了，昨夜我并没有发现她。”徐克一边回答，一边缓缓向女尸靠近。
“嘶”
徐克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红树，是血棘！大家小心些绕过，别被缠上了。”
受到“神罚”灾变的影响，蓝星上出现了许多变异的生物，而血棘就是其中之一。它的外形与普通的红树林几乎没有差别，但这种植物极度渴血，被它缠绕上的生物无一例外都被吸干了血肉。万幸的是血棘不会主动猎食，它更像是蜘蛛，静静等待猎物们主动投怀送抱。
罗松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不是他所担心的最坏结果。
从这丛火红的血棘旁边绕过去，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又高又密的芦苇地。罗松与蒋夜锋紧紧跟在徐克身后，只有他才知道这片芦苇地哪里能安全通过，哪里又会令他们深陷淤泥。
三人窸窸窣窣地穿过了那片芦苇荡。
绯红的月光下，营火的余灰清晰可见，那截粗大的榕树树干仍安安静静躺在原地，空气中散发着独特的泥土味道，腐败夹杂着清新，一旁的洼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M-19成员横七竖八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切与之前似乎并无不同。
唯一有一点区别的是，夜更深了，也更静了。
蒋夜锋迫不及待地越过了徐克，决定好好地一探究竟。他可不想第一次调查活动就无功而返。
“让我来仔细看看这些人是怎么死的吧。”他环顾四周，仍然没忘了指挥，“罗松，你要是害怕的话，就在一旁负责警戒吧。”
罗松无言地端起了手中的枪，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比起这些无关痛痒的冷嘲热讽，他更害怕面对的是那些藏在黑暗中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是未知的，而人类恐惧最本质的来源，就是未知。
“小心些。”徐克提醒道，“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一个，两个，三个.....”蒋夜锋并未将徐克的提醒放在心上，只是仔细数起躺在地上的尸体来，仿佛在清点他的战利品。
“算上挂在血棘上的那个女的，总共十八具尸体。”蒋夜锋挑了挑眉毛，接着说道，“我说什么来着，M-19果然还有余孽尚存。”
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写满了骄傲喜悦，活脱脱一个取得了好成绩的孩童在炫耀。
还有一个人去哪了呢？
“谁？！”身后突然响起罗松的喊叫。
徐克从他颤抖的恫吓声中听出了紧张不安，于是便屏气凝神，开启了警惕的警戒模式。
诡影沼泽给了他无言的答案：风也摇晃，月也摇晃，草木沙沙作响，三人口中吐出的热气在绯红的月色下如同朦胧的血雾。
芦苇荡中起起伏伏，响起细碎的摩擦声。紧接着，有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声音，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像是骨骼关节发出的异响。
罗松转过头去望向来时的路，月色弥漫，光影斑驳。
刷的一声。
那具皮包骨头的女尸披散着头发从芦苇荡里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它皲裂的皮肤如同枯红的老树皮，那空洞的眼眶里冒着红光，张到最大的嘴里露出一排森白的牙，在血月的洗礼下，好似要将人整个生吞了。
“啊！”
罗松疯狂地扣动了扳机，枪口上喷出一条火舌，密密麻麻的子弹如同雨点般落在那具女尸身上，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它彻底打了个稀巴烂，骷髅架子七零八落撒了一地。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这会儿该轮到蒋夜锋惴惴不安了。
“我也不知道。”徐克摇了摇头，他的眉头紧锁，他见过只剩生存本能的丧智，它们虽然有着人的外观，比正常人更加强壮、凶残、嗜血，但却失去了人类独有的高等智慧。即使像是一头饥饿的野兽，但他们确确实实是有着生命特征的。而这次不一样，这种情况他也是闻所未闻。
“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赶快撤离吧。”徐克说到。这里实在太诡异了，继续待下去，后果肯定难以预料。
他感觉四周的气温像是猛然降低了不少。
“撤...”蒋夜锋的话都没有完全说出口，接着就像是被人堵在了嗓子眼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漆黑的夜幕里滑了出来。
那是两道人影，穿着漆黑如墨的斗篷，带着帽子，在红月下像是覆上了一层血色的光膜，让人根本看不真切他们的真容。他们眼里也如那具女尸一般泛着红光，但不同的是，他们眼中的红光更红、更强。
“你们是什么人？”三人端起手中的枪对准那两道身影。
斗篷下的人并未回答，其中一个反倒发出奇怪的声音，喃喃轻吟，像是在诵唱古老而神秘的咒语。
紧接着，那些倒在地上的M-19成员的尸体慢慢犹如活物般蠕动了起来，他们摇摇晃晃站起，眼里泛着异样的红光。
很明显，这里的一切都是眼前那两个神秘的黑袍人搞的鬼。
那两道黑影继续安静地向前滑行，很快便要接近蒋夜锋了，他们的气息异常平稳，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蒋夜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此刻他无比后悔当初没有听从罗松的建议。
“停下！再过来我就开枪了！”明明是一句警告意味十足的话，但从蒋夜锋口中出来的声音却细若蚊蝇。
那两道身影停了下来。
接着，其中一个，将一只手缓缓抬起。借着熹微的月光，蒋夜锋看到了他的脸。
那可能并不能称为一张人脸，近乎透明的蓝色肌肤，甚至通透到能看到大脑有节奏的缩动，他的下巴上长满了如同胡须一般的短小触手，正缓缓摆动。
蒋夜锋注意到了那怪物脸上细微的表情，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蒋夜锋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轻蔑，藐视。
“去死！”
蒋夜锋心底那点残存的勇气彻底被这抹轻笑所点燃，骄傲的他决不允许被人轻视，这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枪声响起，黑袍人抬起的手掌轻轻握拳。
那些死尸如同饥饿的豺狼虎豹，发了疯似的扑向三人。
无数血花绽放，但死人是不知疼痛的，那些子弹打在它们的身上几乎毫无用处。即使不断有人倒下，但很快他们就会再爬起来。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向心头，和这样的对手战斗，调查小组根本没有胜算。
他们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急促起来，动作也逐渐变得缓慢而僵硬。
蒋夜锋从怀里掏出了信号弹，高举手臂，耀目的红光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炸出一朵绚烂的烟花，好似啼血的杜鹃，鲜红而热烈。
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有死尸已经扑了上来，它们不会使用武器，进攻的手段就是单一的手撕嘴咬，即便如此，这仍是一场冷酷的屠杀。
他们的衣服被撕破，惨白的牙齿咬穿了脆弱的肌肤，长夜的荒野上响起阵阵痛苦而凄厉的惨叫。鲜血浸染，炽热的红色液体在冷气里蒸汽朦胧，好似燃烧着的火。
殁土之上，又回荡起了司空见惯的哀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