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议事厅。

“冕下，主教会议那边已经通过了。”

“嗯…吾之‘拿但业’，到哪了？”

“两日前已自驻军营地开拔，星夜兼程，此时行至过半，想来再有两日，即可进入战区…”

“前边儿呢，还是没有分毫动静么？”

问到这儿的时候，米勒全身不由自主又紧绷起来。

“回冕下，是的，失联…已有五日了。”

但预想中的滔天怒火却并未出现，甚至连宣泄谩骂都没有，只是好一阵诡异平静之后，深沉一叹。

“罢了…还是盯紧了眼下的这点儿吧，”白衣枯槁的老教宗语调有些喑哑，颤颤巍巍抬起右手，拿食指点点面前红衣枢机的前额，“吾知道，要把金骑的是非对错完全就强加予你，也确实有失偏颇…可再怎么说，交到你手上也许多年了，却只换来这么点儿掌控力…唉。”

话点到这儿，对米勒来说真就有些惶恐了。

哪怕再面对之前那种暴躁狂怒，也好过现在这样平淡失望。

作为下位者，可以被主子怀疑动机，质问懈怠，却万万不能被质疑能力。

那是他安身立命之本，是价值存在的根源。

一旦这种质疑长此以往愈演愈烈，那就离被当做弃子随手扔掉不远了。

诚惶诚恐之间，又做不到像年轻一无所有时那样，再低三下四靠赌咒发誓去获取怜悯。

就只能阖上双眼咬紧牙关，将身形匍匐的更低一些，再低一些。

“去吧，吾的时间和耐心…可都不多了。”

“如您所愿！”

自议事厅出来，米勒的步伐再不复寻常那般平和轻快。

从来都善于掩藏心机的他，这回也难免原形毕露，心境与脚步匹配起来，沉重而无措。

帝王权术么？

呵！

纵观整个教廷，他怎么说都算是个精明干练的大赢家。

数不清多少轮的优胜劣汰，成王败寇下来，才能在夹缝中蹉跎挣扎着走到今天，坐到现在这个位置。

但从根本上，他目前拥有的这一切，都不过是空中楼阁狐假虎威罢了。

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所有的依托凭借，也仅仅只是在那人的一念之间。

就拿这名义上隶属于枢机堂管辖的黄道十二金骑。

说好听了，是他麾下的锋芒利剑。

其实呢？

就是个徒有虚名的牌面。

夹在教宗和实际掌控它的主教会议之间，还不敢投机去左右摇摆。

毕竟屁股决定脑袋，帽子决定立场，权力是那人给的，站位就必须要坚定不移，否则必然被反噬个灰飞烟灭。

可人家金骑，尤其把握实权的主教会议那边，也完全就阳奉阴违，明摆一副听调不听宣的架势，他又能如何呢？

两头不讨好，里外受气的局面，其实也是早已习惯，但却又绝对并非心甘情愿如此。

这就好比远古时代的宦官佞臣，谁又能甘愿呢？

所以他一直都在绞尽脑汁试图破局。

譬如任免重用了歇洛克和约翰，从遴选进入枢机堂，再历次提拔直到晋升紫衣，作为自己的左右手而存在。

一路上彼此相互依托，守望相助，披荆斩棘，可以当成是自己亲手培养起的班底。

之所以看中他们，就是因为这俩的根底与自己近似，不沾教宗嫡系圣骑的边，也与教廷内的世家氏族毫无干系，妥妥的边缘人。

就跟他此前多次去尝试接触，并加以引导影响的硬臂哥泰森一样。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放弃过类似这种挣扎。

哪怕受层层局限下来，收效甚微，也在所不惜。

再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

教宗这老不死的应该也是打着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谱。

金骑要是能像此前那般无往不利攻城拔寨，那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否则，就如眼下这般情形，其实现在倒头想来，又何尝不是也依旧是在老不死的谋算和掌控之内。

若完胜，那就坐等分赃，安心得到祂梦寐以求的东西。

若不行，却也能把主教会议的那些世族给坑进去了，再借此强逼着他们就范，明明看似是自救，其实主动权已经彻底移交。

所以无论哪种结果，那老不死的都早已立于不败之地。

只不过，谁也摸不准到底那个结果更符合祂的根本利益。

想到这里的时候，米勒已经无力的瘫倒在了自己的大班椅上，心力交瘁，苦恼的反复捏着眉心以缓解头痛。

或许，也到了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至少…也得早早打算准备起来。

念及此，抬手抓起了桌上的摇铃。

可响应召唤开门而入的却是一个陌生面孔，“你是…阿尔芒呢？”

对方佝偻着身子，低声回道：“他…好些日子没见着了，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米勒这时才恍然想起，也确实是好久都没见过那个小东西了，貌似是从…上回要找他充当泻火“夜壶”的时候？

那小东西随侍在自己的身边也许多年了，算是用了最长久的小司铎，可是明里暗里掌握了不少自己的隐秘，甚至于连那份东西都是…

思绪转悠了两圈，竟多少升起了些不太好的预感，莫非…难道…

随即又立马摇了摇头，自我解嘲的嗤笑一声，应该是此刻心绪太乱，过于敏感了。

“你去请歇洛克和约翰两位紫衣过来。”

“如您所愿！”

…………

战区前线，金骑营地。

塞缪尔在自己的座驾里忐忑不安的来回渡着步子，双手不断的重复着握拳动作，眉头紧锁神情焦躁。

瞄一眼时间，咬了咬后槽牙，迈步走了出去。

午后时分，烈日刚泼洒完它最炙热的怒火，余威犹在。

荒芜苍茫的大地上，尘埃尚未落定，还薄薄一层飞扬弥漫着。

他冒着炎炎热浪疾步如飞，停在另一车前。

开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车厢正中的那张野战病床。

昔日威武霸气的金骑团长卡恩，此刻正仰身躺在上面。

面庞苍白毫无血色，唇皮干裂嘴角流涎，咽上插着喉管，胸膛起伏微弱。

围绕着病床四周，各种仪器滴答不停，管线盘旋缠绕。

目光直直的盯在那里，心底千头万绪杂乱缤纷，脸上表情凝重，脚下却在不由自主缓缓向那边迈动前行。

“塞缪尔长官，您来早了，而且…也开错了车门。”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塞缪尔惊得差点没当场蹦起身来，心脏剧烈跳动之余，全身肌肉也跟着战栗不已。

强压着快速镇静下来，回身看去，车门边角落处的阴影里，正有人慵懒的依靠在一张折椅上。

“是你啊，保尔，吓我一跳…”他按捺住慌乱的心神，定睛看去，仔细打量，“你…看起来气色很差，这好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过吧？”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却在楼上看着你。

一如此刻的保尔，他也正把自己藏身于那处幽暗之中，顶住昏昏沉沉的睡意，强打精神审视起对面故作亲切的塞缪尔。

于是场面就这么僵持起来，气氛也逐渐转冷。

“啊…哦！走错门了是么，好的，那我应该去哪？”

保尔并未立即给出回应，而是缓缓站起身来，朝着他一步一步的渡了过来，期间目光如炬般锁定在他的脸上。

这个过程中，塞缪尔无论心底多惊涛骇浪，都竭力保持了面色祥和，再转而带有些许疑惑，演技堪称一流。

直到两人彼此平静着错身而过，才相互背着身，恢复了各自的本来面目。

一个面目狰狞狠厉，一个咬牙切齿仇恨。

还就是同时都端着，暗地里斗智斗勇。

直到保尔再次招呼一声，他才转身跟上。

“从这边也能过去…”保尔亦步亦趋的跟在塞缪尔身侧引导着，随手打开车厢另一侧的推拉门，又拉开早已对接上的作战指挥车后尾门，“请吧，可能需要耐心等一会儿，没到指定时间，其他的各位队长应该还在路上。”

塞缪面带谢意点点头，俩人分开，一个向前，一个后退。

向前的正身端坐在长条会议桌原属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内心翻腾。

后退的缩回那处幽暗阴影，揉揉刚被炫目光线刺痛了的双眼，泪腺受激分泌，此时流淌不止，却并不影响他在擦拭之后，依旧眯缝着将视线完全倾注在对方的身上，一眨不眨。

不多时，陆续又有三位队长赶到。

“就咱们几个了，眼下情况特殊，尤其是…”后来的其中一位资历最老的队长当先开口，目光朝病床上的卡恩瞥了瞥，“不宜在同一个地方过久的聚集逗留，时间有限，那就赶紧开始吧。”

“他们三个呢…”

“说是被追兵咬上了，一时半会儿也甩不脱…”

“唉，我这也一样，昨天夜里熄灯盲跑了好一段儿才摆脱掉，差点给队伍都跑乱了…”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那帮狗杂种鼻子怎么就那么灵，莫名其妙的就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了…”

“是啊，还总能趁着咱们最精疲力尽需要修整的时候，咬上了就不轻易松口，你要扯身摆开架势反击吧，他就跑，还追不上，要不管他呢，还跟狗皮膏药似的粘着…”

“嗯呐，好不容易熬到他们自个儿撤了，还不敢就地修整，得提心吊胆防备着回马枪…”

“总之战损率太高了，无论人员还是车辆武备，关键来不及也没底气调头归拢回收啊…”

有俩队长搁那一唱一和发着牢骚抱怨，老资历没吱声，塞缪尔也耷拉着眼皮不吱声。

老资历瞄他一眼，又扭头瞅瞅隔壁阴影里的保尔，“团长状态好些了么？”

保尔这才移开眯缝着注视在塞缪尔身上的目光，正身看向老资历，“好多了，各项体征都已趋于正常，只是…还未见苏醒的迹象。”

这时的塞缪尔，其实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直到听了最后半句，才暗松半口气。

老资历点点头，又踌躇着说道：“那…咱们就还抻着不上报？团长他…”

一说到这个问题，本来啰嗦聒噪的那两位反而闭上嘴巴，不作声了。

这也是过分集权的其中一个弊端吧。

一旦做主的那位像现在这样躺了，那其下的各方就会趋向分裂。

谁也不出头，谁也不信谁更不服谁。

各有各的私心。

“我倾向于还是等团长清醒之后再…当然，如果各位队长们能尽快拿出个统一的意见，那我也会无条件服从。”

四个人几乎同时用余光扫了躺着的卡恩，和旁边的保尔一眼，一番对视之后，也不再多言。

老资历叹一口浊气，摇头说道：“那就这样，散了吧。”

这说是开作战会议，人都没齐不说，还什么有用的都没讨论出来，纯属多余浪费时间，可也谁都没有能一蹴而就解决的办法。

那就再等着呗。

于是各自起身，准备散去。

“塞缪尔队长，我还是没想明白，卡彭他…”

本来要下车的四位队长，此时听到保尔这近似质问般的语气，也都蓦然一齐停顿了下来，目光集中在了塞缪尔的身上。

“我之前已经解释过了，也确实不太肯定…当时我俩回返遇伏，只能约定分开突围，他可能…唉！”

其他三位队长分别拍拍他的肩膀，簇拥着走了。

对那位藏身在阴影里的保尔，理都不再理一句。

拿鸡毛当令箭，本就有些逾越。

可身份上，终归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侍从官而已，如此以下犯上，更是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