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生活在乌云下的海盗，美人鱼，千年前的小镇、湖中的巨龙，还有吃人的怪物，自从出了雷鸣港，这世界就跟我所认识的完全不同，完全变了个样，而我一直以为那些只会印刷在书页上的传说故事，倒是一个一个活现在我的眼前。我曾憧憬着那些幻想中的世界降临，颠覆我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常，可是到了如今这般，我却开始难以忍受了。

谁能忍受一个喉咙上插着尖枪的死人在自己眼前活蹦乱跳啊！

剧烈的疼痛让传教士的眼珠向外暴突，被刺穿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响，然而从那一张一合的嘴巴上就能清晰看见，他在重复地叫喊着一句话：“你不是卡尔斯族人！”

我们所有人都怔在原地，不知所措，任由这个求死不能的可怜人发疯似地跑远。忽然之间，我后领一紧，阿努缇斯拉着我和蓝跃迅速地逃进了密林之中。我回过神来，只听得阿努缇斯不断地喃喃自语：“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是的，怎么回事？根据传说，传教士应该会死于阿努缇斯之手才对，然而他竟然还活着，难道传说是假的？可是米耳夫妇没必要骗我，卡尔斯将军也不会骗米耳夫妇才对。在思绪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我下意识地说道：“到湖边去！”

在这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方，在身后一片嘈杂的追杀声中，我们只剩下唯一的活路。来到湖边，我们已无处可逃，米耳很快带着全镇的人追了上来，把我们团团围住，他们手中的弓箭紧紧绷着，只待米耳一声令下。

现如今，他们恐怕已听不进任何解释，我对蓝跃说道：“快把湖中那怪物叫来！”

蓝跃尖声呼唤，湖上雾气迅速聚拢，那张若隐若现的怪脸再度出现。对于所有九空镇的人而言，这一声声嘶鸣都是一场永不完结的梦魇，无论米耳如何跟镇民们解释这只是中毒致使的幻觉假象，他颤抖的声线都没有丝毫的说服力。

“他问我们怎么又来了。”蓝跃说道。

我实在无法回答，我只是要利用它吓退米耳等人，可是如果米耳真的拼死一战，我难道就这样看着阿努缇斯的族人白白送死？

就在我犹豫不决之际，阿努缇斯冷静得出奇的声线在我耳边响起：“让它回去吧。”

蓝跃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则看着阿努缇斯。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她的眼神分明在告诉我，她已下定决心。我叹一口气，点了点头，蓝跃便又尖啸一声。我仿佛听见那怪物离去之前，发出了嗤之以鼻的一声冷哼。

浓雾散去，每个人额上都挂着豆大的汗珠，阿努缇斯缓缓向镇民们走去，平静地伸出了双手。她说：“他们与此事毫无关联，只是受我牵累。要杀，请杀我一人。”

我就知道这该死的女人没有好主意。我冲上前去，拉住她的臂膀，说道：“还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你干嘛说死就死！我准你死了吗？我们还能逃出去，只要……”

她稳稳地扶住我不停抖动的肩膀，说：“够了。你被我族人害得家破人亡，现在又要为了我身陷险境。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杀楚冷穆只是借口，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寻找我的家人。失去挚亲的感受你比谁都清楚，所以你才为了我以身涉险。但真的够了。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我真的是卡尔斯一族的例外吗？还是说，我根本不是……我已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是你的命，我一定要保住，我答应过你的。”

必死的决心化作温柔的抚摸，掠过我的头发，我知道劝她不住，唯有说道：“若你死了，我铲平这九空镇！”

她微微一笑：“你不会。”然后猛推了我一把，喝道：“走！”

就在同一时间，米耳下令发箭，然而在我错愕的眼神中，所有箭矢都停留在弓弦上，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因为米夫人带领着一众女性镇民挡在了弓箭手的面前。

米耳怒道：“你干什么？让开！”

米夫人寸步不让，以低沉得让人心痛的话语质问：“刚才这一切，难道没有让你想起任何事吗？”米耳不明所以的神情肯定让米夫人失望透了，她冷冷地道：“那一天，米娜头也不回地跳进湖里，我亲眼看见，你也亲眼看见。从她刚才的神情，我就知道，她肯定是米娜跟卡尔斯的子嗣。我们因为自己的愚蠢和偏见，已经抛弃过自己的孩子一次，现在我绝不能让你们再错第二次。”

我从未见过如此温柔而又强大的人。无需灵活奇巧的智计，也无需汹涌澎湃的力量，更不需要恫吓人心的恶意与怒气，只是单纯地说出心里的话——以爱之名。她像一堵墙立在那里，即便是蛮荒之地最不讲理的野兽，都不敢越过雷池半步。我想我的震撼与米耳等人比起来，绝对是微不足道的。他们认识自己的妻子、女儿多少年了，从未见她们如此勇敢地反抗过自己，也从未想过，自己说的话可能是错的，理应被违背。

米耳茫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明白，虽然九空镇还要继续与世隔绝下去，但它并非要一直是个无理之地的，它正在改变。

我走上前，紧紧握住阿努缇斯的手，她也有力地回握住我，问：“我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后裔，为什么传教士还活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两种可能。第一，你确实不是卡尔斯的儿子，然而‘死穴’中只有一个外人，他还是在你出生后才到的，可能性不大；其二，传教士身上的诅咒，甚至这一切由诅咒引发的荒诞不经的事情，都不是你们两家人自己造成的，而是有人在幕后操纵播弄。甚至，教唆楚冷穆寻找传说残章，带领我们来到此处的，也都是这个人。”

阿努缇斯吞咽着口水，问：“那个蛇脸的怪人？”

我深呼吸一口气：“那个蛇脸的怪人。”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传教士拿着长枪，从林中缓缓而出，颈上的伤口竟然已经愈合，神情也已经恢复了冷静，却带着无可挽回的绝望。“一切都因祂而起。我曾向诸神祈求永生，诸神回应了我，然而等我希望祂们收回恩赐之时，祂们却对我说不。”

面对故作神秘的传教士，阿努缇斯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认识那个蛇脸怪人？”

传教士来到米耳跟前，把长枪还给了他，对阿努缇斯说道：“我今天才认识祂。你是不是卡尔斯的后人，我并不知道，可是我的死，与你无关，我的不死，也与你们一族无关。”

我说道：“无需故作神秘，那个蛇脸人是不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你刚才是否已经见到了他，并且知道了一切？”

传教士点点头：“我确实已知晓一切，然而不能宣之于口。”他来到我跟前，神神秘秘地在我耳边低语：“当年我来此处，乃是受人之托。我已无法告诉你事情真相，但托我来此的人可以。祂在西乡国，你想知道真相，想为这个孩子找到家人，便去找祂，祂知晓一切。”

我疑惑地盯着他，从他那双逐渐变得浑浊的双眼中，无法看清这是阴谋，还是一个历尽艰辛、求死不能的可怜人的幡然悔悟。只是西乡国这个名字我确实知晓，而且好巧不巧，传说残章中关于人鱼传说的一则故事，正是发生在西乡国。看来即便是陷阱深渊，这一趟还是非去不可。问题是，我们是否能顺利活着离开？

传教士又来到米耳面前，诚恳地跪了下来，恳求他们的宽恕，并说：“一切皆因我的私欲而起，这些孩子千辛万苦到此，只为寻找家人，恳请放他们一条生路。要是你们非要找一个渲泄忿恨的对象，尽可以找我，无论何等巨大的痛苦，我都能承受。”

我愕然道：“你这是打算留在这里了？”

传教士点点头。

米耳来回看着传教士、自己的妻子和我们三人。他们虽然是法外之人，其实却奉行着自己的一套理论，无论在外人眼中如何横蛮无理，自己却能够自圆其说，句句在理。如今传教士既已认错，甘愿受罚，加上米夫人如此坚决的决心，他也开始动摇了，我能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中看出来。只是一直作为镇上的领头人，他还是固执地维护着自己的面子。他并未正面回应，而是下令道：“把他押回去。”

众人押着传教士，在米耳的带领下向着镇子走去，一众女眷也走了，只剩下米夫人。她走到阿努缇斯面前，把阿努缇斯紧紧抱在怀里，阿努缇斯刚开始时显得有些局促，但很快地，她也回抱着米夫人。两个人紧紧相拥，阿努缇斯情绪逐渐激动，最后竟嚎啕大哭起来。我从未见她哭过，即便在她得知卡尔斯船长死讯的时候。此刻，她哭得惊天动地，一如她的笑。米夫人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云淡风轻，泰然自若。在这位失去爱女之后日渐消瘦的女士怀里，如麋鹿般强壮的阿努缇斯变回了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