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的山崖边，秋风打的枯草颤颤，一位少年站在洞口。
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身躯略显单薄，一张小脸清秀醒目，稍深的眼角下，点缀着一颗小小泪痣，令他平添了几分味道。
但这几分味道，却被少年面上笼罩着的苍白冲地极淡。
洞口漆黑，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身躯微微弯下，对着里面喊道：“先生。”
风大了些，少年的声音仿佛被吹散，洞里毫无回应。
但是少年不急，他依旧站在洞口外，身躯微弯，保持恭敬。
“先生？呵呵，好一个先生，谁让你这么称呼的？”
过了好半晌，洞里才徐徐传来一道回音。
少年这才直起身躯，“你我第一次会面，虽不见其貌只闻其声，论客气，叫一声先生。”
“你跟我谈客气，你可知道你所求得事，一点也不客气。”洞里的人回应着。
“我知道，所以我用得是‘求’字。”少年诚恳道。
“求您，为我改命。”
“你可知道你父亲听见这个字，作何感想？”
“父亲……”少年垂下眼眸，稍后又抬起，眸子里的光清冽决然，“父亲已经管不到我了，但是我这一生，只求这么一次。”
“小鬼，命是改不了的。”洞里的人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血脉里的毒，饶是我，也奈何不了。”
“而且你的事太大，可能……会拖累整个陆家。”
“风愠叔既然让我来找您，肯定是有余地，只是作为交换，我应该付出什么。”少年看着漆黑的洞里，肯定道。
“呵呵，你脉毒攻心，不过半年的寿命，还能付出什么？”洞里的人发出疑问。
“这个，应当是您考虑的事了。”
风渐渐弱了下来，崖边的少年站的笔直，像是一根挣扎在秋末边缘的枯草。
……
山脚下，少年有些出汗，他捻起衣角，擦了擦额间的虚汗，同时远远望了望高处那片嶙峋的山崖。
“祝我好运。”少年喃喃出声。
一抹斜晖照下，恰巧迷了少年的眼，恍惚之间，仿佛一下子将他拉回了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
破败的小屋里，一盏烛灯袅袅燃烧。
此时的床榻上，一位冷峻的中年人盘坐，他眉眼低垂，黑发凌乱披散在肩上，恰好挡住身后延伸出的剑柄，粗衣就身，左侧是空荡荡的衣袖。
淡淡的荧光从他身上发散，好似在遏制着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荧光消失，一声咳嗽打破了寂静。
“风叔，你没事吧。”一位苍白少年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快速从怀里取出一个玉瓶，再从玉瓶里倒出一枚褐色药丸给中年人服下。
稍许之后，风愠才抬起眼，摇摇头，道：“你知道的，老伤了。”
少年闻言，握住玉瓶的指节攥的发白。
“风叔，我……”少年低下头，声音弱了下去。
“洛野，这不怪你，真的。”风愠看着面前的少年，说道。
“可若不是因为我，你才不会被那些人……”
“好了，别说了。”风愠声音猛地拔高，打断了话。
小屋里寂静了一会，一大一小就这么相对，烛灯将他俩的影子拉地变了形。
“我应该挺不了多久了，所以有些事，是时候该告诉你了。”风愠冷峻的神情松懈下来，他闭上眼又睁开，最终叹了一口气，望向了洛野。
“你一直想知道的事。”
洛野眼中的光芒波动了下，旋即又恢复平静，曾经的他们无数次在死亡边缘徘徊，无数次在寒冷雨夜里感受触手可及的追杀，苟且生存是他们的常态，而这一切，都是那些人带来的。
如今，那些人的面纱，终于要被扯下来了。
“你知道白朗古国吗？”风愠开口。
“白朗古国！”洛野一滞，眼中涌现一抹震惊，茫茫路途里，他多多少少听人讲解过这方势力，它是这片地域最为鼎盛的三大古国之一，其中强者无数，国运昌盛，是所有势力不敢招惹的存在。
风愠面上逐渐散射出寒意：“如今的白朗古国，以白氏古族居首，整个古国上下，又仅为一人掌控，可谓是真正的只手遮天，他，便是白氏古族族长白宁川。多年来，一直追杀我们的人，就是由他派遣的。“
洛野眉头不觉拧起，心头划过一丝疑虑，白宁川能不依不饶追杀他们数十载，这背后的缘由，似乎并不简单。
“所有的一切，还得从十年前说起……”
“那时候的白朗古国，有四大开国氏族分权而立，其中白氏古族实力最强，野心最大，洛氏古族发展最盛，陆氏古族与雷氏古族相较平稳，你的父亲洛越泽，就是出自洛氏古族，而且是洛氏古族历代以来，最为年轻的族长。”
突如其来的信息令洛野呼吸一滞，脑中尽是嗡嗡惊响，对于他而言，身世一直是他心头抹不去的执念，他尝试过推想自己的来历，可无论怎样推想，他也猜不到自己父亲会有如此大的来头。
风愠看了一眼洛野，继续说道：”四大氏族彼此竞争又相互牵制，百年来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一则预言出世，打破了这其中的平衡。“
“预言？什么预言。”洛野隐隐感到一股不安。
“百年罩雾，白朗转途，白氏当顶。”
“白宁川搞的鬼？“洛野略略沉默后，沉声问道。
“预言的出处自然无从查起，想来白宁川肯定是做好了万全的措施，虽然后面经过其他三大氏族辟谣，不过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对白朗民众产生了某种心理上的暗示，而这份暗示，对于当时蠢蠢欲动的白氏古族而言，已经够了。“
“一个月后，白朗古国确实遭遇百年未见的弥天大雾……
“大雾笼罩那一日，白朗北部冰原上，一直沉眠的强大脉兽突然暴走，白朗百万边境子民命悬一线。“
“与此同时，宸夏古国突然发兵，大军压境，战争一触即发。“
“另外还有陆氏古族通敌叛国的谣言不断传出，整个白朗古国刹那间陷入内忧外患的处境，一时间人心惶惶，这个时候，所有人不约而同想起了那则预言。“
“精妙，而且可怕，这些布置倘若都是为人所谋，那么白宁川的野心，恐怕在很久之前就开始酝酿了。“洛野寒声说道，如此被动局面下，越可彰显先前那则预言的巧妙，再加上之前舆论上的造势，顺势将白氏古族推上救世主的位子上。
“借应了民心，白氏古族的声望达到史无前例的高涨，他们和雷氏古族一同联手，借通敌叛国罪名向陆氏古族发难，以此抚慰国内动荡的民心，而当时你的父母与其他一众正在北冰原镇压脉兽，白氏古族的动向传至他们耳中，你的父亲不得已冒险借用你的力量封印脉兽，这才解除脉兽祸乱白朗百万边境子民的威胁。“
“我的力量？我身上具有什么力量？“洛野呆愣了一秒，旋即惊问道。
风愠摇摇头，眼中出现一抹迷茫：“我只知道你出生时，天地异象聚涌，具体是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那次从北冰原回来之后，脉毒就已深入你的血脉，甚至连你五岁之前的记忆，也一同消失。“
洛野瞪圆的瞳孔缓缓收缩，烛光忽闪了一下，似乎跟随他的情绪一同低落了下去。
难不成，这股噬人生命，遭人憎恨的脉毒，真的是因为父亲吗？
“你不要怪他们，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天底下没有哪一个父母会让自己孩子遭受如此劫难，或许正是因为白宁川忌惮你身上的神秘力量，才会如此煞费苦心的布局，从而逼迫他们在你和百万边境子民之间，做出一个选择。“风愠按住洛野的肩头，安慰道。
“我知道，我能想象，在这个选择的背后，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割舍，我能想象到。“洛野紧紧咬着牙，他能想象自己父亲当时的处境，他不会放任百万边境子民于不顾，也不希望自己孩子受到任何伤害，无奈洛野是解除这场危机的唯一钥匙，在百万边境子民面前，他不得不去取舍。
而这，恰恰是白宁川布置好的一个陷阱。
“风叔，后来呢？”
风愠轻轻叹了一声，继续说道：“白宁川想要回拢权利，洛氏和陆氏两族是必然的拦路石，况且他们两族关系甚好，无论白宁川想对哪一族出手，另外一族都不会置之不理，然而此时，一直压境的宸夏古国突然发兵，直指洛氏与陆氏管辖区的五座要塞城市，同时放言：城破，将屠城。”
“为了抵御宸夏古国大军，保护城内子民不被屠灭，陆氏和洛氏的大半战力被牵制，以至于后来白宁川借罪名发难陆氏古族时，战局基本呈现一面倒的趋势。”
“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甚至不惜陷整个白朗古国于危难之中，白宁川难道是疯了么？他就不怕宸夏古国趁着白朗古国元气大伤时，一举灭国吗？”洛野皱着眉，愤愤出声。
“这其中的猫腻，又有谁知道。”风愠说道，宸夏古国发兵攻城的时机太巧，恰恰选在白宁川对陆氏古族出手的时候，如此一来，倒是对两族形成了战力牵制，也相当于给白宁川提供了机会。
“等你父母赶回来时，陆氏古族早已死伤过半，再加上站队问题，你父母被白宁川等人诬蔑有同党嫌疑，并因此向洛氏古族施压，为了不连累族群，你父亲当众卸任族长之位，并以一人之力，力斩群雄，竭力将你等送了出去。“
“后面，就是白氏古族不断堵截，恰巧这时，你体内脉毒第一次发作，你的母亲为压制它，不顾元气大伤，七次喂养精血给你，最终遏制住脉毒的爆发……“风愠说到这，声音顿了顿，眼瞳里尽是寒芒，“后来，为了将你安全送离白朗国境，她独自一人阻下白氏古族多人，直至身陨而落。”
“已经不在了么。”洛野喃喃一声，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来，以前的他还心存期许：可能父母跟他一样，不好露面，但是以后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团聚；也可能父母有他们自己要做的事，但是都好好活着。
今天这一切被揭开，心底那些幻想也就随之湮灭了，洛野牙齿忍不住紧咬起来，这些年在心底积攒的积怨与愤怒宛如化作无尽火焰不断炙烤着他。
“白宁川，当年你害我父母，如今你造我困境，若我命中还有希望，未来定要你百倍偿还。”洛野浑身激颤，血丝不断攀升在眼球之上，一股滔天的杀意充斥在他的心头。
从今天起，白宁川这个名字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
风愠拍拍洛野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这一场大战早有预谋，它不仅针陆氏古族，同样针对你的父母，只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我能感受到白宁川在下很大一盘棋，他的野心远不止统一白朗那么简单，以后，可能会有更麻烦的事情出现。”
鼻息间重重吸上几口空气，洛野逐渐冷静下来，这些年他跟随风愠尝遍人世间的冷暖，其心性远非同龄人可比。
情绪，那是最没用的表现。
“不管怎样，风叔……这么多年，谢谢了。”洛野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这数十载以来，风愠带着自己这个累赘不休不眠躲避追杀，甚至因此搭上自己一条断臂，而这仅仅是因为当初父母的委托。
“孩子，别想那么多。”风愠冷峻的面容柔和了几分，“今天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这些年对你的亏欠，你的信念我知道，可是，千万别把这些当成你肩上的重担，否则你会很累。”
洛野点点头，犹豫了片刻，才艰难开口：“风叔，你……还有多久时间？”
风愠站起身来，大手揉了揉少年的黑发，慢慢道：“接下来的路，我是陪不了你走下去了，按照我之前告诉过你的去做，你命里的最后希望，无论如何也请你挣扎一下。”
“人间是炼狱，负重十万斤前行的人，老天注定不会辜负他。”风愠走到门前，脚步顿了一下，“就当是为了洛瑶，她毕竟只有你一个哥哥。”
“我守夜，你们睡吧。”
木门嘎吱一声关上，昏黄的灯火衬映在洛野的脸上，他偏过身，望向床榻另一侧的睡得香沉的小人。
那粉嫩的小脸蛋上，一丝上扬的弧度正挂在小嘴上。
看来是一个好梦呢，洛野这样想着。
